她不著帝袍,未戴冠冕,也好似艷鬼幽魂一般,大片的火紅衣衫,翩躚而過,鴉羽似的長發,隨風飛揚。
于極樂之巔,舉杯敬萬鬼,于玄云之上,飲酒慰眾生。
那是凌駕天地的神明,又是統御陰世的幽魂,不可一世,又笑看萬民。在那樣明亮的夜里,在那樣歡騰的時光,她只身孤影,立在高天,笑容璀璨明艷,眼瞳之中滿是盛世景象。
做個帝王有什么不好?
除了孤獨有什么不好?
周缺飲下杯中美酒,盡望滿城金海,唯她赤紅如血。
須臾,陰帥無常,南北鬼帝,于四方騰空,一飲眾生,而后萬花飛揚。
飄飄灑灑,那是真正的彼岸花,細而長的花瓣,艷似血的紅光,那是海洋一樣無窮無盡的彼岸花啊!它等待了千年葉落,熬過了夜夜漫長,于荼蘼時分,就這般自高天飄落,于萬鬼歡騰之中鋪盡滿城……
花開花落,花飛滿天,這盛世奇景,當真無極長樂。
無極長樂,可有盡時?周缺不知。
他丟了杯子,緊緊握住姑娘的手,與她在金色大地中同沐紅花海洋。他是醉了,可他還能看清眉目閃亮的姑娘,他看到她卷曲的長發上,纖細的肩膀上,白皙的手腕上,全都落滿了彼岸花。
“遙遙,我,我能不能…”
周缺呼吸一滯,在牧遙明媚的目光中住了口。
問個屁啊!
他伸手攬住了姑娘,緊緊擁入懷,深深吻在唇。
那是為期一月的極樂大宴的第一日,他們在萬鬼歡騰的游行中自覺渡過一夜,半夢半醒半醉半明之時,才知那朵不曾斂落的紅蓮下,時光早已悄然走過了一日又一夜。
待他們實在玩鬧的疲累不堪,搖搖晃晃尋進風樂宮昏睡半天之后,再醒之時,已是北方鬼帝樂熹的喜事前夜。
那是一場北帝私宴,除卻天齊君和兩位陰帥,便也只有南帝杏綰、孟婆牧遙和死活要賴在牧遙身邊的周缺了。
那也算是私下里樂熹同周缺第一回略微親密的會面。
彼時他忍耐住想去摸一把那漂亮紅頭發的沖動,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俯下身后卻立馬被巧笑嫣然的樂熹捉住了手腕:“周公子不必多禮,說來我們也算十分有緣,你這趟得的無常殿職位,還是用的我們北境的名義。”
他說著拉起周缺,一雙風騷桃花目將他周身來回掃蕩,口唇之中,甜香馥郁的笑:“哎呀呀,我只可惜當初信了那李不謀的話,卻沒叫周公子在我這極樂宮中行走一趟,讓這般玲瓏剔透的小美人,便宜了旁人了。”
也不知是那位北方鬼帝口中說出來的話更直白一些,還是眼睛里的光更直白一些,總之周缺維持著一個半跪不跪不蹲不蹲的艱難姿勢,在他手中僵如木樁,面紅如潮,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樂熹哥哥,說歸說,咱別動手。”牧遙呵呵兩聲,從樂熹手中救下周缺,“好歹您也是快要成家的人了,這叫未來嫂子看到多不好。”
“不是還沒成家么。”樂熹甩了甩頭發,于眾人面前揚起一陣香風,“單身夜這個詞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近來極樂城中添了一伙妙人,我在他們那兒學了不少新奇東西。”
不遠處,將離哦了一聲,停下倒酒的手:“什么單身夜?”
樂熹回過身歪倒在她那處軟席之上,胳膊一摟,媚眼一勾:“自然是成家前最后風流的一夜了。”
謝必安聞言輕笑一聲:“那大概是給平常不怎么風流的人準備的吧,就你這樣的,兩萬年來還不是夜夜風流?”
樂熹聳了聳肩,扭腰起身為眾人一一添滿美酒:“所以今天才請了你們這幾個貨啊。”
艷紅長發飄飄揚揚,金色羽袍衣襟大敞,蝶翅般的厚重睫毛輕輕一抖,他掃遍全場,掩唇一笑:“都是平常睡不到的嘛。”
平常睡不到,所以今日這是怎么著???
將離欣慰一笑:“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樂熹啊!”
杏綰敬佩一笑:“縱觀陰冥東西南北歷代鬼帝,還數你騷膽包天!”
牧遙激動一笑:“有生之日有死之年,此等奇事我要圍觀!”
三女齊齊咽下金光閃閃的甜莓酒,手挽著手,肩并著肩,眼如銅鈴,面紅耳赤的望向對岸。
對岸處,謝必安執杯的手一顫,強作鎮定:“你今天還是睡不到。”
對岸處,范無救掏出勾魂鎖,開始一圈一圈的往胳膊上纏:“熹熹你現在是越來越有本事了。”
對岸處,周缺屁滾尿流的爬到牧遙身邊,磕磕巴巴的咬耳朵:“他他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們才剛認識不是嗎?要玩的這么大嗎?我覺得我不行…”
眼瞧著瞬息間涇渭分明的大殿,樂熹噗嗤一聲笑:“開個玩笑罷了,瞧你們一個個的,早說了我和夫人是真愛,真愛是什么你們懂么?有了她,再不會對旁人有什么興趣了。”
他這般說,三女略略失落,謝必安倒是放松下來,干了一杯:“好歹我也是成過三次親的人,真愛是什么我比你懂。”
嘴上說著對旁人沒興趣,身體卻很誠實的樂熹端著酒壺往他身旁一歪:“哦?那白爺倒說說什么是真愛?”
謝必安伸出胳膊將他往左邊一推:“真愛自然是全心全意為她著想。”
左邊,范無救冷不防被樂熹撞個滿懷,下意識的一抬手,胳膊搭在樂熹肩上,牢牢夾住。
大概是期盼婚后還要靠無常爺的錢養活著,樂熹頭一回沒有尖叫著推開他壓在他頭發上的手,好聲好氣道:“白爺這話也不錯,無常爺又當如何想?嗯?”
范無救一抬頭:“想什么?”
“什么是真愛呀。”
“什么是真愛?”
“這不是問您呢嗎?”
范無救一怔,皺起眉頭思考起來,一邊思考,手上一邊擼著樂熹腦袋上的紅毛。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就在樂熹快要控制不住掀桌翻臉的時候,范無救拍拍他的頭,咧嘴笑道:“真愛大概就是不殺之恩吧。”
樂熹一愣:“這算個什么說法?”
將離湊過來掀了范無救的胳膊,將樂熹拽到身邊:“就他那個腦子,能想出個答案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一個從來不近男女色的人,你問他什么是真愛,未免太過為難。”
樂熹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往將離腿上一趟,兩只勾魂眼睛看著她:“無常爺是從來不近男女色,天齊君卻是男女色皆可的,來來,這問題就該你來說。”
樂熹話音剛落,范無救那頭就是一陣震天響的笑聲:“她是男女色皆可,但你又什么時候見她待哪個是真愛了?”
將離腿上壓著個樂熹不便起身,手上酒杯便嗖的一聲飛到了范無救的腦袋上:“哪個告訴你我沒遇見過真愛了!”
范無救抬手接住那杯子,依舊笑的神經:“真愛得是互相的,單相思的可不能算。”
“那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了嗎!”
“那你見的是哪對豬跑?”
“我小師叔和陸姐姐啊,這還不夠真愛?”
“哦,這一對的確很是倒霉。”
將離狠狠白過他一眼,低下頭對樂熹道:“我小師叔你還記得吧,之前跟你提到過的,他從前還在是凡人境界的時候愛上一個姑娘,要娶她為妻,婚禮什么的都準備的挺好,可惜就要禮成的時候被那姑娘的師門攪了局,把姑娘給逼死了,紅事直接變白事。自那以后,小師叔就再也沒正眼瞧過旁的女子。這是我這么多年看下來最真愛的一對了。”
樂熹眨巴眨巴眼睛:“這什么師門啊,這么不要臉?”
將離舉杯咽下口酒,雙眸迷離的一笑:“算啦,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說這些不吉利。總之在咱們這兒不會發生這種污糟事,只要你們兩個自己不變心,沒人會來拆散你們,我保證。”
小師叔是小師叔,小師叔也是大神仙。
大神仙的上古往事,不論大小都是三界秘辛,這樣的事,將離說,那他們就聽著,將離不說,還是不要追問。
樂熹聞言一笑,支起身子在她面上印了個吻:“我的好阿離,真可惜從前我們在一處的時候我沒發現自己也能愛上個女子,不過你放心,你永遠都是我最愛的神仙。”
將離哈哈一笑,也回他個吻:“有你這句話,也不枉我嘔心瀝血給你做的那兩件禮。”
此話一出,樂熹自是激動萬分眼含期待,乖乖巧巧的化作為她倒酒的小廝,可身側除了范無救的幾位美男美女鬼們卻都是皺起了眉。
不要臉,真是不要臉,幾月前說好統一戰線,極樂宴禮即新婚賀禮,自己偷偷準備兩份算什么?
月牙的喜服是用彼岸花汁染紅的。
樂熹說,這一夜只有他的小月牙可以穿的一身正紅。
將離準了。
天樂宮前,是玄幽臺。北帝樂熹同他的小月牙行禮的地方。
注定這一場宴會空前盛大,因為它舉辦在萬方來賀的極樂宴時,證禮的是冥王天齊君,主持的是白無常謝必安,護送的是南帝杏綰,迎接的是玄君范無救。
一身飄飄白裙的將離抿著紅粉艷艷的桃花釀,想了想,嗯,這大概是地府成立以來規格最高的一次大禮。
至少范無救就從來沒有在旁人的大禮上承擔過什么職位。
玄幽臺上,冷風萬里,花香陣陣,樂熹第十八次撩起他的紅頭發,眉目焦灼:“叫范無救干這種事真的靠譜么?會不會把我家小月牙給拐跑了?”
將離喝的臉頰紅紅,按下他的手:“你不要這么緊張,他還沒瘋到這程度。”
樂熹抬起手又撩了撩頭發:“我哪有緊張……”
杯中酒一飲而盡,將離笑道:“這才多久一會兒功夫擺弄多少回頭發了?也不怕拽掉了?”
樂熹聞言立刻瞥她一眼:“這才多久一會兒功夫喝了多少杯酒了?也不怕醉過去?”
將離嘿嘿一聲笑:“不好意思,從前日起到現在我就沒清醒過,怕什么醉?反正要成家的又不是我…”
樂熹挑了挑眉:“所以你就穿的這樣四大皆空?”
“呸!證禮這樣神圣的事情,自然是要穿的圣潔一些。”將離翻了個白眼,又探手取過右側周缺身前的酒壺,并一招手示意后頭侍候的小騷男們再搬酒來。
北帝大禮,萬方同賀,盛宴當夜,極樂宮搬出千壇花釀,大宴萬靈。
至于這除卻彼岸花未有一枝芳華的地府如何釀造這些酒,牧遙告訴周缺,并不是所有的人世都如他當初那個那般閉塞,人間三千界中,有不少大界同地府相處的很是友好,一應物產都是上趕著來送的。
天齊君雖厭惡木族花草,但那是成了精甚至于修成仙的花草靈物,對于這些凡花,她雖不賞不種不留,卻是不介意將它們做成菜釀成酒給喂進肚子里去的。
便如此夜,就很適合飲一飲這些花哨東西。
說著話的功夫,陰風起,玄君至。
一身墨袍,滿繡金蓮,獨獨一身便是威勢萬千,可下一刻,威勢萬千的無常爺側身一讓,便從那一頂赤金的轎中迎出個翩翩佳人來。
翩翩佳人一身大紅繡袍,正是玄幽臺上北帝心肝似掛念的小月牙。
周缺引頸望去,只見那隊伍浩浩蕩蕩,皆是一身黑袍,玄色海洋之中,嬌怯怯的紅衣人兒面目純凈,身姿風流,展唇一笑,嘿,果然兩眼彎成個月牙兒。
再一晃,范無救已伸手牽了那月牙兒飄落在玄幽臺上,輕笑一聲,交接完成。
“忽然覺得我在這項事業上還有那么點天賦,等你什么時候要嫁人,我覺得我可以再出山一次,替你倒霉的未來夫君迎一迎你。”
范無救退回到坐席上,眼仁閃亮的戳了戳將離的胳膊。
“且不說我這輩子是不打算成親的了,即便真有一日我忽然怎么也想不開要去嫁人,也絕不會要你來迎親的。”將離飲著酒,含糊道。
“怎么著,不至于你成婚都不邀請我吧?”范無救順手撈起酒壺將她的酒杯續滿。
將離滿意于他的乖覺,又將杯中酒一口飲下:“倘若真有這么一天,請還是會請你的,只不過不做迎親用罷了。”
“哦?那做什么用?”他笑著,又給她倒了一杯。
將離喝的迷迷糊糊,望了望他森紅的眼眶:“自然是要…”
“我說你們兩位,到底還記不記得今日辦事的是誰?”不遠處的謝必安輕聲一喝,“說你呢證禮人!”
對對對,她今日是有任務在身的,將離嘿嘿一笑,撇下酒杯,飄到玄幽臺上。
陣陣歡呼聲中,她略整儀容,手捧祝詞,自問掏出了當年參加佛族論道法會的那股端莊和做作。
“昔天地之開,鴻蒙初衍,萬物生靈,情之始也。謂稱情之緣者,陽陽其所念兮,陰陰其所感,萬靈其所衷兮,造化其所愿。”
高聲祝禱中,她裙帶飄然,面冠神明之美,又如九天之仙,眼含萬般心意,皆是沉沉祝愿。
愿不離不棄,愿同心同德,愿一生一世,愿比翼連枝。
愿這茫茫萬世不忘兩心,愿這浩浩三界山海為盟。
山海為盟,天地為誓,此間情緣,無可轉移。周缺恍恍惚惚的飲下杯中酒:“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何這二人彼此眼中情意濃,卻不開口說?”
牧遙同樣舉著杯酒,湊在他邊上:“消息閉塞了不是?樂熹哥哥的這月牙兒,我聽些極樂宮侍候的說是個啞的,樂熹哥哥在意她,所以儀式上才沒有任何要他兩個開口的環節。”
祝詞過,便是納禮,玄幽之上,長風不歇,白裙如煙的冥王一笑間眸中溫熱,指尖輕拂過,掌心生芳華。
盈盈閃爍,灼灼透亮,姿態妖嬈,艷麗無雙。
那是兩只瑩白如玉的彼岸花簪,傾城,絕世,萬年生一枝,一枝開并蒂。
地府統治十余萬載,那是將離摯愛之物,亦是此間絕世之寶,然花開凋零,葉盛則衰,白彼岸萬年一現,一現卻只有百年風光。
花開不長留,憐香隨風逝,她探索萬年,又尋覓四方,才終于找到方法,將這嬌弱之花煉成常開不敗千古不朽的發簪,白如雪,潤似玉,三界首創,萬世唯一。
“樂熹,我知道你從不戴簪,可…”
她方一開口,便被驚嘆不已的樂熹掩住了唇:“不戴簪只是未有可戴之簪,阿離,這彼岸花簪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她望他眼瞳閃亮,目光澄澈,恍然間好似當年,當年的羅酆山下,她蹲下身來,看著少年哭的濕潤的雙眸,掌心貼在他的頭發上,輕聲哄:“你看,你有一頭多漂亮的頭發,神仙也比不上。”
少年的紅發,艷麗如血,便如她掌心火一樣燃燒的蓮花。
而兩萬年后的今日,她指間兩支純白的花簪,端端正正簪在少年和他心愛人的發間,笑的眼眶帶了紅,笑的眸中摻了淚。
那模樣,按范無救的一句話總結:“就像看著自己的大兒子娶了自己的小老婆,是既欣慰又心酸,五味雜陳,喜憂參半。”
這比喻可謂是神經病的恰如其分。將離恨不能一拳頭送他上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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