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彼而言,幾十年朝朝暮暮,于此而言,幾十日蓮開蓮落。
姜思習是飲過了三途河水的,將離看到她是很年輕的樣子,一頭長發(fā)烏黑發(fā)亮,比那時她在雙鳥村看到的要更年輕。
那時是落難后的姑娘,有一雙細長的彎眉和一對含情的眼。
本也是個挺美的姑娘,想來如今化作鬼身,是白了面皮紅了唇,但依舊,將離一直都堅信,美人在骨不在皮。
只可惜,既然是托了范無救的福,這位死后一路加急著送到這三途河邊來的姑娘,那大概是剛一死便同身邊人分開了不說,還終于知道了當年自己是有多么冤枉吧?
鬧一鬧也正常。
將離慢慢走過去,朝姑娘身旁看守的三位黑衣鬼差揮了揮手。
于是這滿溢著陰煞之氣的上游河水邊,便只剩下了她們兩個。
三途河水,滿載癡魂,腐肉來自陰無極,怨靈卻是各有天地。黑的,黃的,綠的,紫的,五光十色,危險,綺麗,危險的綺麗。
可姜思習卻不怕。
也不知是發(fā)泄到沒有了力氣,還是絕望于自己的孤苦無依,姑娘跪坐在地,只留神明一個纖細背影。
將離走上去輕拍了拍她的肩:“你還記得我嗎?”
姜思習一下子轉過頭來,將離眉頭一皺。
姑娘的確白了面皮紅了唇,可那慘白面皮之上卻滿是可怖裂痕,橫著的,豎著的,交錯的,外翻著紅肉的,尤其是頰邊那一條,從嘴角一路延伸到耳際,猙獰的詭異。
本是一縷香魂,如今雙眸青紫,卻成了厲鬼。
“你是誰!你!你是誰!”姜思習兩眼幽幽的瞪著她,嘶喊著朝她撲過來。
十根手指,根根尖細,黑色的指甲詭異的長,而纏在腕上的,那是比姑娘胳膊還粗的鐵鎖。
指尖輕點,將離松了她的綁,又一抹靈光沒入她眉心,滌清那一雙渾濁不堪的鬼眼。
“每一個變成厲鬼的魂,至少十年內不能輪回,你這又是何苦?”
何…苦?
何苦?
那靈光來自神明的無上意,透入她魂魄之中,叫她恢復了短暫的清明,可她聽著神明的低語,看著自己滿手滿身的猙獰,卻是一連串的笑。
厲鬼的笑聲,那絕對不好聽,參考厲鬼頭子范無救就知道。
將離捂著耳朵等她笑完。
姑娘笑完會說什么?
都是你害的我?哪有你們這么做神仙、做鬼差的?或者干脆些,直接撲過來抓花她的臉?
可將離沒有想到,待化為厲鬼的姑娘終于凄凄慘慘的笑完,仰著面,卻這樣問她一句。
“你來找我的那一年,那年冬天,我和阿訣說,我說你相信嗎,我看到自己的劍殺了人,但我卻沒有殺人的記憶,就好像那一刻我的身體被神鬼偷去了一樣!
“我真的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但我清醒過來,我看到我的劍上全都是她的血,所以我到底有沒有殺人?事實告訴我,我殺了人,可我心里知道,我真的沒有。你知道阿訣怎么說?”
將離搖頭。
她是神仙沒錯,但也沒有無聊到監(jiān)聽天下事的地步。
姑娘又笑了:“阿訣說,我相信你,只要你跟我說你沒有做這件事,那我就相信你,莫說你根本沒有殺了梁月端的能力,就算我親眼看到了你做這件事,我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怎么,她應該要覺得很感動嗎?將離撇了撇嘴。
果然,姑娘雙眼通紅著又接下去道:“鬼差說我是攪進了你們神仙之間的糾纏,才落得如此結局,他們說這是你欠了我的,你是冥王,是神仙,只要我同你請求,你會補償我下一世投個好胎!
“可我只想謝謝你,神仙的糾纏,我不懂,也不想懂,這一世落得如此結局,也不敢怨恨神明!
“我只想謝你,叫我明白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口口聲聲許諾一生,到最后卻是傷你最狠的人!”
血與淚一同落下,落在這五光十色的三途河,落在這朦朦煞氣的陰世間,姑娘說的滿目都是恨意,雙手抓在這黃沙地,用力到指甲都折斷。
將離卻不想再聽下去了,原先或許準備過的幾句話,也不大想對她說了,她只伸手捏著姑娘的肩膀,將她提起來。
“那些說著就算我親眼看到了你做這件事也會相信你的人,他到底不曾親眼看到你做這件事,既然未曾看到,自然只遵從內心感情和判斷!
“你覺得崔鈺不肯信你,是害你一生,可倘若這件事?lián)Q到你身上,是你親眼看到他殺了人,看到他拿著劍,捅進梁月端的心臟里,再抽出來,眼看著梁月端咽氣,然后他轉過身來對你說他沒有殺人,你會相信他嗎?”
姜思習怔了片刻,卻當真也只是片刻便掙脫開將離的手,疾聲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如果是我,我也不會信他么?我告訴你,我信他!我信過他!我們從小就知道此生必定要做夫妻,我怎么會不信這個要陪我走過一生的人?”
“他小時候被當做煞星,說他會克人,所有人都不信他,連他的父母都不信他,可我信他了,只有我信他!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他過!”
論證一件事情的對與錯,從來不在于說的人用了多么大的音量。
將離攤了攤手:“可你小時候到底不曾親眼見識過他克人的事情,他父母為何不信他?那是因為他爹抱一抱他就要摔跤,他娘親一親他就要生病,你只在遠方聽著這些荒謬之事,自然很容易不信!
“可倘若你們是從小生活在一起呢?倘若你每次和他玩在一起,你就會莫名其妙的受傷、生病,你還會十年如一日的信他嗎?”
其實信與不信這件事,看的多了,就知道,當真沒有什么值得討論。
討論的輕了,那沒有什么意義,討論的重了,也當真不必。
姑娘只是個凡人,且下一世還要做個凡人,她不是活了十多萬年的神仙,也不必懂太多沉重的神仙道理。
那些道理,不懂是解脫,懂了才是枷鎖。
于是這回不等她有什么反應,將離拂了拂衣袖便又繼續(xù)說下去。
說一說那些還是凡人可以知道的,關于少年崔鈺的故事,關于崔家崔鈺的故事,和關于“玉公子”崔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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