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為鬼五千余年,他見過范無救太多模樣,喜的、怒的、悲的、怨的,那些模樣都很生動,也都很驚悚……
他也不是沒見過比這更為森然的畫面,陰山無極、潘冢煉獄、惡靈血堡,哪一處不是尸山化血海、白骨壘上天……
可是多少年了?
距離那個惡鬼,上一次露出他這般喜怒悲怨的皮囊之下,最森然、最可怖的暴戾模樣,已經(jīng)多少年了?
距離他上一次看到那個惡鬼,能如此漠視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如此冷然的看著一個大好活人,在他指掌間成為一灘碎骨死肉。
又如此無謂的看著一具赤誠魂魄,在他的漆黑鉤瑣下灰飛煙滅…已經(jīng)多少年了?
暴戾陰森,人人都會。
可這漠視、冷然和無謂,那該是多少年欲與情的泯滅,又多少回火與血的澆灌,才磨得出的人間大惡?
謝必安頭痛欲裂的攥緊手中的哭喪棒。
范無救,這位冥王座下第一近臣,伴神十二萬載的玄君陰帥,他同飲同食、同居一殿的黑無常,就是人間大惡。
這毋庸置疑。
那么,他又是什么呢?
他這個走不掉、離不開、看不下卻又阻不得的白無常,又算什么呢?
傾盆的大雨沾濕了謝必安的眼簾,豆大的雨滴,混著血的墜進他碧色的眼仁里,逼著他眼睫震顫,心亂如麻。
不想了,謝必安。
也別再想了,好不好……
沒有什么說辭,也沒有什么理由,就是…別想了,一點點都…別再往下想了,算我求你……
他將靈魂短暫的一分為二般,如此在心中勸誡著自己……
雨一直下,是這天地靈明對鬼魂怨氣的凈化。
可若要將范無救的渾身怨氣沖刷干凈,蒼天有眼,那該是一場下到哪一世海枯石爛都無法停歇的傾世大雨?
……
在第三日的黎明前,深夜里天穹最黑暗的那一個時刻,謝必安滿眼血絲的看到,范無救終于停了手。
他不是不再怨了,也不是不再怒了。
謝必安雖還是不知他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只從一個背影,便看到他渾身血肉,皆湮滅一般的痛苦與仇恨。
但范無救還是停手了。
他站在那里,不再前行,緊緊貼在身上的黑袍,在鬼魂的撕咬下多處破損,裸露出來的地方全都沾著黏膩腥膻的血跡。
凝成塊的、泛著泡沫的、混著碎骨渣的,全都是……
身后的鬼差還在忙碌著,鬼魂哭嚎震天,頭頂雷雨也震天,可就在這雨幕如煙,模糊一切的時刻,謝必安竟清楚的看到,范無救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愣住了,腦中瞬時一片空白。
他清楚的看到,范無救的周身已經(jīng)沒有了快要凝為實質(zhì)的鬼霧,也沒有撐起任何咒術(shù)結(jié)界。
所以雨水怎么從天穹降下來的,便怎么打到他身上,噼噼啪啪,毫不留情。
可那是范無救啊!
執(zhí)掌陰兵十二萬年的范無救啊!冥王之下再無敵手的范無救啊!兩個日夜勾魂殺鬼三十萬的范無救啊!
幾滴雨而已,竟也能將他打的雙肩搖晃,渾身發(fā)顫嗎?
煙雨濛濛中,碧瞳點水,眼簾輕顫,謝必安不可置信的看到,范無救的手在微微顫抖,又看到他仰起面,竟似要倒下來!
那一刻,他什么也沒想,轉(zhuǎn)過身,朝背后的千百陰兵大吼道:“滾!都給我滾!”
滾!滾啊!滾遠些!!!
滾到?jīng)]有一雙眼睛能看到他倒下來的地方去!
陰帥白無常謝必安,向來溫和有禮,極少動怒動氣,而一般這樣的人,一旦發(fā)起怒來,是很叫人害怕惶恐的。
鬼差們不知其為何動怒,卻也不敢多言,須臾間便乘起陰風(fēng)散去了。
而伴隨著大股的陰魂氣息消散,這場因匯聚了太多陰邪之物而降下的大雨,也忽然間小了許多。
謝必安吼完那一句,再轉(zhuǎn)過身,果然便看到范無救仰面倒了下來。
他沖上前,看到范無救無意識的倒在地上,他蒼白的臉頰因被雨水沖刷,所有從眼中流淌出來的血痕都變成了淡淡的粉色。
勾魂鎖上,斷魂嚎哭,被他散亂的扔在一旁,而他一只手緊緊捏著另一只手腕,口中竟呢喃著喊疼。
謝必安被嚇到了。
范無救居然在喊疼……
是什么樣的傷口,能讓范無救喊疼?!
他連忙蹲下身,什么都不再想,看到范無救修長手指緊緊按著的地方,果然一股股的滲出血來。
謝必安皺了一下眉,旋即便去掰范無救的手,掰了兩下卻掰不開,只好出聲勸道:“無救,你松手,我?guī)湍憧纯磦冢闼伤墒帧?br />
可范無救卻似根本聽不到他的話。
他睜著眼睛,照理說能看到謝必安的臉,可目中空空的,卻又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他只是依舊迷茫的喊著疼。
“疼…手疼……手…手疼……”
“好,我知道你疼,疼的話就給我看看,好不好?”
“疼…疼……”
“勾了那么多魂能不疼么?好了好了,我會輕輕的,你先把手松開好不好?”
松不開,松不了…
那個惡鬼,身形高大,駭人一般的高大,即便倒下也是一樣,只瞧身軀便沒有半點軟弱可憐的模樣。
他流著血,被大雨沖刷了兩日兩夜,最后昏厥在一條土路泥溝里,擱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即便瞧不見,想想也是個可憐模樣。
可他看著還是陰森猙獰。
還是冷硬強悍的仿佛隨時便能一躍而起,要了任何看他可憐的人性命。
他眼角眉梢,鼻尖唇瓣,皆是屠魔弒神般的駭人。
這張臉,這個人,他好像不論作何形容,都沒有半分叫人覺得,他其實也是血肉生成的,也有陽世為人陰世為鬼所有七情六欲的苦楚。
所以當(dāng)這樣一張臉,在昏迷中喊出“疼”字時,謝必安只覺得可笑。
心中發(fā)堵,又很生氣的可笑。
而更叫他覺得可笑的是,他竟還去哄他。還去對他說,我會輕輕的。
就像總是習(xí)慣于照顧那個沒良心的孟婆,他這下意識般的反應(yīng),也真是可笑至極,卻又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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