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淡淡一怔后,瞟過一眼牧遙,似笑非笑的看著周缺:“我倒好奇,你認為你當如何,便能傷害到我?”
月光下,隔著滿桌美酒佳肴,周缺抬起頭來,看著她,墨色的瞳仁里倒影進她滿壇的葡萄釀,映出整片翻涌不息的深紫。sanjiange
當一種黑,黑到發(fā)紫,那么不論這雙盛放眼珠的眼眶,輪廓生的有多么溫柔漂亮,透出來的,都是鋒利而冷峻的光。
紫的狠了,甚至顯得邪氣。
可周缺不是。
盡管他看著她,眼神也是狠的,可那其中情緒,將離這般望著,卻只看到其中一味最沉重的,是綿綿不盡的痛苦。
就好像他知道他必然、可以,或者將要掏心挖肺一般的傷害她,所以不忍、不愿,又糾纏不清的折磨。
這折磨里,周缺問她:“天齊君如今是這三界中最偉大的神明,刀劍穿心,也可一笑置之,并不會疼。”
“可十二萬年前,你也曾生而為人。”
他怎么知道她如今是這三界中最偉大的神明?折磨人前先拍個萬無一失的馬屁?
將離朱唇輕勾,斜倚桌邊,懶懶端起一杯酒:“生而為人,又當如何?”
周缺剛張開嘴,便閉上了眼。
一片黑暗中,他好想說些什么,可他想起那一張張臉,心中便是萬千風暴涌過。
再睜開時,誰也不知道,終究,他沒有說。
他什么都沒有說。
就像范無救要求的那樣,每一個字都記下來,每一個字都永遠不能說。
最后,在這痛苦中,他又重新低下頭,咬著牙,只脊骨發(fā)涼的問她:“將離,你心中…是不是從來就沒有過愧疚這種情緒?”
這是不是他第一次全然不顧尊卑的直呼她的姓名?
將離怔了片刻,大笑著,仰頭將杯中最后一口酒倒入唇中。
然后她才聽到那問題。
那問題將離,你心中,是不是從來就沒有過愧疚這種情緒?
這當然不是的。她又不是個…不完全是個禽獸!
可她此刻怔愣在這里,并不是因為她不完全是個禽獸。
而是這問題,許多萬年前,業(yè)川之畔,范無救曾經(jīng)問過她。
一模一樣的問過她。
只是不同于周缺戰(zhàn)栗的雙手和蒼白和臉頰,完全是個禽獸的范無救,是雙眼被這冥河業(yè)川映的一片猩紅,嘴角卻勾著最輕松而諷刺的笑容問她
“將離,你心中是不是從來就沒有過愧疚這種情緒?”
范無救那時是在笑話剛做了惡事的她,嘲諷剛做了惡事,卻半分沒有自責的她。
將離聽出來了。
可她望著這條自己親手煉制的毀滅之河,望的眼中心中皆是一片猩紅熱氣,卻輕輕說:“不是的。我有愧。”
“愧什么?”
他如是問著,嘴邊依舊是像看著世間最會道貌岸然的怪物一樣在笑。
而她也依舊望著業(yè)川,在那騰騰火焰中,穿越萬萬年,看到一張早就失了顏色的臉。
她回答說:“我對不起一個人,卻不想贖對他犯下的罪。”
再后來,范無救又對她這句虛偽矛盾的話有什么評論,將離就不記得了。
她只知道,那時她說的全是真話。
這世上,這三界,這古今,死在她手上罪有應得的人多了去了。死在她手上不那么罪有應得的人也多了去了。
甚至,死在她手上,基本沒罪的人,也著實不少。
而這么些年,不管有罪無罪,不管罪過大小,她守著這捧業(yè)火,守著這條火焰做成的河,一路活著,也算一路贖罪。
唯有一人,留在她的記憶里,她知道,是自己害了他。是自己的淺薄無知、自私任性,害了他一生,害了他性命。
害的他萬劫不復,嘗盡人世八苦。
可她過了百年,過了千年,甚至過了萬年,卻還是說:“我不想贖對他犯下的罪。”
她知道是她錯了,就是她做錯了,可是不想贖罪,真的不想。
當初不想,過了那么多萬年,如今,還是不想。
說來好笑的是,這件說大不大,根本不能同那些改天換地的神魔往事相提并論的小小糾葛,三百年前,那個史上最傻小和尚來到地府的時候,還曾同她談起過。
當然,這件小事里當年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如今整個三界里,也唯有她一人尚且茍活,所以整個三界里也唯有她一人知曉。
小和尚再神,也不會明白,當年的那些人們,究竟是一副怎樣的情腸。
他只是在一個紅蓮初綻的清晨,遇見逍遙一夜,宿醉未醒的她。
那時候地府的蓮花臺還沒有建成,小和尚也被她惡意滿滿的安排進了無常殿里暫住。
故而每日清晨,將離都很是興奮的在無常殿蹲守,看看昨夜究竟是惡鬼更勝一籌,凌辱了佛陀,還是佛陀法高一丈,度化了惡鬼。
而那一回,她既醉又醒,趴在永懷堂外,天旋地轉(zhuǎn)。
有白影飄過,有黑影飄過,好像是謝必安,好像是范無救,但她最后睜開眼,發(fā)現(xiàn)蹲在她身前的,是那顆金光閃閃的小光頭。
都說人出家人慈悲為懷,可他見她臥伏在地,并沒有去扶,只是目光疑惑又憐憫的看著她。
對她說:“天齊君以眾生為念,活到今日,過盡千帆,可怎么還是放不過自己呢?”
將離覺得很好笑。
好笑在明明這個小光頭什么事都沒提,可就在他這么幾個字里,她便想到了這件小事。
她便有一種神靈般沒有道理,卻總是那么準確的直覺,他就是在說這件事。
這件小事,雖然小,遠遠攀不上“眾生”門檻,可她懶懶笑了一聲,也不是小光頭可以理解的。
可偏偏那個小光頭,那個一念舍六萬世修行,棄須彌菩薩果位的不成佛之人,不放棄的對她說:“不論天齊君當下心中所念何事,放下吧。”
“是對錯難分也好,是命運難測也罷,緣何踏遍生死陰陽,卻窺不破錯恨一場?”
所以她說什么來著?
這件小事,雖然小,但也不是個不成佛之人可以理解的。
從地上爬起來,將離捂著胸口干嘔了一聲,什么都沒嘔出來,她搖搖頭,帶著滿腔的惡心,無趣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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