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天沐讓兩個書記將這兩塊地的主人找過來，那些一天到晚等著出售土地的村民，一個比一個熱情，消息傳得飛快，到三傻子耳朵里時，他正在家里端著人民公社好，幸福萬年春的紅瓷碗，面上鋪了一層青菜吃得帶勁，鐘英杰風一般地跑到他家，奪下他手上的碗，拉著他就走，把他弄得一頭霧水，半天才甩脫前者的手，道：“吃飯，我吃飯，我放牛。”

    “哎呀，出大事了，還放個什么牛？”

    “大事？沒大事，放牛是天下第一大的事。”

    三傻子之所以叫三傻子，是有原因的，他爹媽是表兄妹，近親結婚生下的他，不僅個子小，而是腦子不靈光，怕人，誰都怕，說話聲音跟蚊子一樣大，見了誰都不說話，低著頭繞著彎子走。到了結婚的年齡，正常人家的閨女瞧不上他，龍配龍鳳配鳳，瘸子配聾子，傻子配糊涂蟲，父母就給他找了個同樣的女孩，一樣黑一樣小一樣不說話，兩人關進一個屋子，還生了個兒子，兒子也跟他們一樣，不愛說話，不愛和人交往，學都沒上，成天拿著個棍子在竹林里面拍草打樹嚇唬昆蟲。有時候還傻愣愣地看著別人，等人家注意到他和他說話，他傻笑著一溜煙跑了。

    爹媽早就走了，三傻子和媳婦都還勤快，按照父母教的，別人怎么種田，他們怎么種田，別人怎么種菜，他們怎么種菜，種田種地產量總沒別人高，種的菜也長得歪頭糾腦，但并不妨礙他們默默地活著，靠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己，過得與世隔絕，但過得舒坦滿足。

    “你家土地有人要了。”鐘英杰本來以為這個消息，會讓三傻子高興得跳起來的，但事實上沒有。

    “我的地，不給別人。”三傻子一臉的恐怖，像是自己喜歡的東西要被壞蛋搶走，他會跟人家拼命一樣。

    “傻子，別人給錢買，知道嗎？給好多好多的錢，你以后不用種地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鐘英杰有些恨鐵不成鋼，現教道。

    “不要錢，要種地。”三傻子頭搖得直擺，說出氣得鐘英杰要死的話。

    “那我拿地跟你換好不好？”鐘英杰打起了主意，這塊地要是他們家的，賣不少錢，夠他們兄弟嘚瑟的了，可這個死腦筋俞木頭居然不賣，氣得他都想將對方打一頓。

    “不好，我就要我的地。”三傻子家的地，都是父母留下來的，從小父母在田地里做事，把他放在旁邊玩，那土地就和他的生命一樣，是與生俱來的，而且父母教他，要勤快，才有飯吃，離開了土地，他們會餓死。

    這時候來了幾個好事者，也都在為三傻子開心，當然都想從傻子這里得到一點好處，這家伙傻，能從他手里弄點錢出來花花，應該是很容易而且酸爽的事情吧。

    三傻子的腦子不靈光，一點都不知道這些一輩子都沒打過交道的同村人突然一窩蜂跑過來想干什么，將被奪走的碗搶回來，繼續埋頭吃他的飯，桌子上一碗蘿卜，一碗白菜，一碗咸蘿卜，一碗咸白菜。平時這么凄苦可以，這年還沒過完呢，就吃這個，看得大家倒胃口，但三傻子和老婆兒子吃得津津有味，傻子老婆春春，一臉警覺地看著大批入侵者，來一個，她都望人家一眼，然后悶聲不響地給人家端個凳子坐，倒一杯白開水，接著繼續埋頭吃自己的飯。

    吃飯的時候，自己吃咸蘿卜白菜，把新鮮菜往丈夫和兒子碗里夾，很賢惠的樣子，丈夫的飯吃完了，她連忙放下自己的碗，拿起丈夫的碗，去添上滿滿的一碗，雙手遞到面前。

    “三傻子，你們家祖墳冒青煙了，你們轉運了，要發大財了，知道吧？郝書記要買你們家菜場后面的地，出的價格好高哦。”韓樹林跑過來湊熱鬧，道。

    三傻子似乎懶得將回答過的問題再回答一遍，旁若無人地吃著白米飯就著炒得沒有看相的白菜，連著吃了兩碗米飯加一碗米湯，才放下碗筷，跑到牛欄去牽牛，是的，他要去放牛了。冬天，田埂上沒什么草，但過了春節，有小草從地里冒出來，要牽牛出去透透風，順便吃點青草，這是爹媽教的，他嚴格遵守老人的教誨，認認真真地在履行，他也要這樣教兒子，可惜兒子對這些沒興趣，只一天到晚拿著樹枝，在田野上到處獨自瞎跑。

    唐堯之和三傻子家是遠房親戚，整個朵嶺只有那么大，這家和那家之間，總是因為這家的閨女嫁了那家的小子，枝枝節節東扯西拉的，都沾親帶故。聽說那小子不愿意賣土地，被氣笑了。

    “唐書記，我們好說歹說，郝書記要買他的土地，他要發達了，這個傻子直搖頭，說不賣地。”

    唐堯之將那些好事的蒼蠅趕走，在三傻子家里看了又看，然后在田埂上找到了正在放牛的那個幾乎被社會遺忘的家伙。

    “三兒，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吧？”

    唐三兒身邊還有幾個村里的潑皮圍著，這在以前是沒有的事，這些家伙如狼似虎的，老實的孩子拿到了錢，恐怕也有人想方設法從手心摳過去。錢對這個家庭來說不但幫不了忙，反而會帶來災難。

    將那些潑皮趕了好遠，唐堯之才開始跟唐三兒說話。

    “三兒，你家房子是幺叔幺嬸留下的吧？是不是漏雨？”

    唐三兒面色戚戚然地點點頭，他很信任這個叔伯的大哥，因為他爹媽死之前，就是把他交給這個大哥的，雖然這大哥從來沒有眼睛看一眼他們，但從內心來說，看見他，依然有一絲安全感。誰讓他爹媽信任人家呢？信任這種東西也遺傳。

    “是我的錯，這么多年太忙了，沒時間照顧你。”唐堯之說這話的時候，望著天上的一朵白云，臉上甚是真誠。

    “不，不，不，我們過得好……呃……好……”唐三兒牽著牛繩，看著牛伸出舌頭，卷起一點綠色的草，送進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想裝電燈和自來水嗎？”

    “想，沒錢，家里住得太遠，電線牽不過來，水管子埋不進來。”這是隊里敷衍他的說法，唐三兒都實誠地信了。

    “你不想賣地？”

    “不賣。”

    唐堯之指著不遠處路邊的一塊圓形的地，里面種著綠油油的麥苗，道：“那塊地好不好？”

    “好，那里長的莊稼總是特別好。”

    “你想不想要？”唐堯之問。

    “想要，做夢都想要，可那是你家的地。”

    “對，是我家的地，但我可以跟你換，換你那塊長不好莊稼的地，菜場后面的。”

    唐三兒感覺出了今天的不尋常，也感覺出了面前的遠房叔伯大哥沒他想的那么好，但想不出不好在什么地方，反正他聽父母的話，要有地要種地，不然沒飯吃。這個死理必須人，死不更改，更改了會餓死。

    唐堯之又說話了，道：“我這塊地，比你菜場后面的地肥，離你家又近，比你家的那塊地大一半，怎么算，都是你賺了，我虧了。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弟弟，你爹媽死前，把你托付給我，我是不會對你這么好的。而且，我還準備把你的房子翻新一下，把你家的電燈裝起來，自來水牽進來。誰讓你爹媽把你托付給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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