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沉寂了幾日的大地很快又被白雪淹沒，變成白茫茫一片。

    月亮似乎也被冷著，悄悄地躲在厚厚的云層里不愿意出來。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幾個走過，都是低垂著頭，籠著袖子，神色匆匆。

    一個嬌小的身影摟著個小包袱在街道上快步走過，沒有人去注意她。偶有行人不經意間將目光投向她，也只是片刻間便漠不關心地移開目光。夜色模糊，看不清她身上的衣著，沒有人會想到這會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因為在他們的意識里，這樣的鬼天氣，貴族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們多半都是窩在溫暖的家里，那里籠著充足的炭火，身上披著金貴的貂毛大衣，床上蓋著金絲棉被，還有暖暖的熱茶。即便要出門，也肯定是躲在豪華的大轎或馬車里，那里頭同樣有暖暖的炭火，金貴的大衣，冒著熱氣的茶水。

    而不是像她一樣，用滿頭發絲頂著漫天飛雪艱難前行。

    許是哪戶窮苦人家的小姑娘吧，也許是家里的某個人病了，冒著大風雪急急忙忙地出來請大夫呢。

    唉，這樣的鬼天氣，生病太容易了，也不知她請不請得到大夫，這樣大的雪，大夫多半是不肯出診的。

    唉，想多了，自己還為著生活汲汲營營呢，哪里有時間去想人家！

    章靈沫渾身哆嗦，抱著包袱的手已經近乎僵硬，腦袋也已經麻木，她憑著唯一的一點心智，腳下不停地往那個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前行。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

    章靈沫擦干臉上不知是雪水還是淚水的東西，上前敲響自己面前那一扇仿佛突然變得很大很大的大門，她哆嗦地在原地仿佛等了好久好久，門才咿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一個小廝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抬眼，“誰呀？這三更半夜的！”

    他適應了好一會兒門口的光亮，才看到外頭只站著一個渾身狼狽的姑娘，那姑娘見到他，便仿佛見到救命稻草一般，“小哥，我要見你家公子，勞煩你……通報一聲。”

    章靈沫咬著牙，她知道這些大戶人家的看門狗都是勢利的家伙，她只能盡可能地客氣，祈盼他能給你通報一聲，只不過，她的運氣依舊很差，一如她這些日子以來的運氣一樣。

    那小廝從鼻子里瞧了她一眼，便斷定她是哪個小門小戶的姑娘，故意來蹭自家風度翩翩的公子的好心，于是不客氣地推了她一把，“去去去，哪里來的哪里呆去，擾了老子的好夢，滾！”，說完便砰地一聲將大門關上，任由章靈沫在門外怎么拍都沒再回應。

    章靈沫絕望地抬頭看了一眼頭頂大大的紅燈籠，上面用黑色小楷寫著“莊府”兩個大字。

    低頭，淚水混著雪水大滴大滴地滾落，她已經近乎虛脫，艱難地抬腳，走到大門邊上的角落里坐下，與那個包袱一起，縮成一團，呆呆地透過淚光，看著漫天的雪花紛飛。

    莊府內，莊重斂眉挺胸，走進了莊少謙的院子。

    自從莊少謙與尹鳳傾他們混在一起常常早出晚歸之后，每次有事，他都是在夜深的時候才踏進這個院子，因為只有在這時候，他才能找到他。

    守在門口的如林看了一眼莊重臉上掩也掩不住的笑意，心中訝異，莊重最近正因為霽夫人的事情，被陛下罰在府里自省呢，據說天天黑著臉，心情郁結得很，怎么會，笑？

    “老爺稍候，屬下去稟報公子！”

    若是往常，莊重肯定會瞪他一眼，然后直接大力推門進去，可是這次，他居然在門口停下，沖著如林點頭。

    如林心中驚奇，越發不敢掉以輕心，推門進去片刻后才出來，“老爺請進！”

    莊重點頭大踏步走了進去，臉上依舊帶著笑意，直讓如林如見了鬼一般。

    房間里，莊少謙正在燈下看書。他的旁邊是一張茶臺，茶臺邊一個小小的銀火爐上，正燒著一壺開水，壺體全黑，只有一般男子兩個拳頭大小。莊重進來時，水剛剛燒滾，小小的壺嘴冒氣的同時，發出吱吱吱的聲響。

    莊少謙沒看莊重一眼，放下暗黃的書卷，起身，移到茶臺前放著的麻墊坐下。

    他取出一個小小的紫砂茶壺，拿毛巾提起水壺的耳柄，洗了一遍茶壺，水壺并不放回銀火爐上，而是直接在茶臺邊沿放好，打開通體棕色的小銅灌，用一個精致的小木勺從里頭取了一勺子茶葉出來，放到紫砂茶壺里。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小水壺，發現熱氣冒得慢了些，水溫沒那么高了，才再次提起，往紫砂茶壺里倒水，洗了一遍茶，又用另一只手取出一個玉斗茶杯，再沖第二遍茶，用來洗了一趟玉斗茶杯，才將第三遍茶倒入茶杯當中，此刻房間里已經彌漫著濃郁的茶香。他把小水壺重新放回銀火爐上，這才拿起已經斟滿茶的玉斗茶杯。

    莊重上前一步，伸出手準備接，卻見莊少謙將那盞茶舉到他自己的鼻邊晃了幾下，才放至唇邊小小地抿了一口，又放回茶臺，這才抬頭看他，“父親有事？”

    莊重收回伸出去的手，尷尬地咳嗽一聲，破天荒地沒有黑臉，依舊斂手踱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整理了一下錦衣上的皺褶，才看著莊少謙道：“是有事，有好事！我本想著明日再來告訴你，但不早點告訴你，為父都睡不著。”

    莊少謙看著他眉眼上的皺紋，臉色不變，對莊重而言是好的事情，一般對他都不是什么好事。“父親說笑了，最近這府里，除了霽侯夫人的事情，還能有什么好事！”

    “你……”，見莊少謙故意觸他的霉頭，莊重不禁怒火一起，瞪眼舉手就要起身，忽而想到今晚的來意，又吸了口氣重新坐了回去。“好了，你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紀了，也不是小孩子了，日后就莫在這般與你父親我置氣了，父親也會盡量體諒你的心情，不會再動輒罵你的。至于那霽夫人，你不喜歡，為父便不將她放在心上便是，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莊少謙知道莊重這般一反常態，便知定沒好事，他拿起面前的茶，分三口喝完，又斟滿，才淡淡道：“父親若是沒事，請便吧，我要歇息了。”

    莊重依舊呵呵一笑，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采荷圖，“今天陛下親自召見了為父，在煌恩殿，獨自召見！”

    莊少謙皺眉，抿著唇沒有說話。

    莊重自顧自繼續說，不過這一次，他終于說到了重點，“陛下說，你才高品重，又到了適婚年紀，他準備把飛妍公主下嫁給你，此事會等到奉國來使之事結束后再提上日程，讓你事先做好心理準備。”

    莊少謙拿著茶盞的手一頓，他猛地放下杯盞，冷冷地看向他，“所以，父親答應了？”

    莊重的臉上露出一縷詭異的笑容，仿佛忍耐了許久情緒終于得到了宣泄，“答應？少謙，你沒怎么看書，怎么也傻了？那可是陛下，他說的話是圣旨！他要將一國公主下嫁到我們家，那是榮寵，是隆恩！哪里輪得到我們說什么答應不答應的。”

    莊少謙臉上閃過諷刺，“父親喜歡帶綠帽，我可沒有那種嗜好，飛妍公主，我消受不起，還是請陛下另找需要這份榮寵的人家吧。”

    莊重終于忍不下去，霍地站起身，“你說什么？誰說我喜歡帶……帶那個什么鬼。”

    “難道不是，風塵女子，也不知父親帶過多少頂綠帽了！”

    “混賬，你這個不孝子，居然這樣嘲笑為父，你讀的書都喂狗了不是，你……你……”

    莊重本是一番好心情，如今也禁不住再次被氣得幾乎吐出血來。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平息怒火，最后撩手道：“不管怎樣，你就做好迎娶公主的準備吧。”說完便重重一甩衣袖，大踏步走了。

    莊少謙坐在暗影下，臉上的神色慢慢轉為凝重，他不知道武帝為什么會起了這樣的想法，但皇權壓死人，圣旨一下，恐怕便再無回旋的余地了。

    好在，奉國來使怎么也會呆上一段時間，他還有時間，他的腦中閃過一個人影，好看的眉毛凝在一起。

    如林悄無聲息地進來，等候吩咐。

    “收拾一下，我們去城外別院住一段時間！”

    半個時辰后，莊少謙帶著如林走出府，府門口已有兩個小廝穿著斗篷牽著兩匹馬在那里候著。

    馬匹似也是經不住這樣的大風雪，又或是大半夜的被擾了好夢發脾氣，在原地打著響鼻不斷打轉，兩個小廝擠眉咧齒地用盡力氣才將他們拉住。

    莊少謙穿著貂毛大衣，外頭又罩了大大的斗篷，一步步往馬匹走近。

    “少謙公子……”

    微弱的呼叫，微弱到莊少謙以為是幻聽，但他此刻腦子清晰，不會產生幻聽。他循著聲音望去，在偏門的角落里看到了小小的一團，他皺了眉頭，看出那是一個人，還是個姑娘。

    如林不待他吩咐，已經快步走出去，他彎腰細細查看，很艱難才認出了章靈沫的臉，她的眼睛已經半瞇，如果不是馬匹發出的聲響，她應該早就睡過去，也不會在微瞇著睜開雙眼的同時看到她心心念念的身影。

    如林也不敢碰她，快步回到莊少謙身邊，壓低了聲音，“是靈沫小姐。”

    莊少謙往縮在角落里的人影看了過去，又看了一眼天色，終是開口，“你回府調量馬車出來，再找兩個原來夫人房里的婆子來，讓他們把馬牽回去吧。”

    如林明白他的意思，按著吩咐去了，不過一刻鐘，便親自拉了一輛馬車出來，身后還跟著兩個干凈利落的婆子。

    如林引著兩個婆子去將章靈沫半扶半抱上了馬車，又等著莊少謙上了馬車，才揮手讓兩個婆子回去，自己跳上馬車，一揚馬鞭，往城外的方向趕去。

    馬車里，章靈沫仿佛心下放松，已經暈了過去，整個人歪倒在座位上，莊少謙只掃過去一眼，便發現她已全身濕透，只好取過馬車里的一張毛毯將她蓋住，又將炭火移到她身旁，盡可能地讓她暖和一些。

    好在城外別院并不遠，如林又特地加快了速度，不過半個時辰，便到了。

    莊少謙首先下車，如林不待吩咐，已經進去叫醒守在別院的老林夫婦，讓他們抬了院里備用的一個軟轎出來。

    這個別院是莊少謙母親的嫁妝，她死后便轉到了莊少謙名下，老林夫婦原是莊少謙母親的房里人，平日里便打理著這個不大不小的別院，對莊少謙這個小主子最是衷心不過。

    莊少謙心血來潮時，總是不分時候就突然來這里，他們夫婦倆半夜被如林叫醒也不覺得奇怪。只是在看到馬車里濕漉漉的姑娘時，卻是驚疑不已。

    “公子這是?”

    莊少謙好脾氣地解釋了兩句，“是朋友，家里出了點事，全身都濕了，林嫂快帶她進去，幫她換身干爽的衣服。”

    老林夫婦這才點頭，壓下心中的疑問，由著林嫂將章靈沫抱上軟轎，兩人又在如林的幫助下將她送到了客房。

    莊少謙看已近三更，也不贅言，自回房里休息去了。直到第二日起身洗漱用過早飯后，才問如林，“她怎么樣了？”

    如林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邊收拾邊回道：“哦，剛才聽林嫂說，昨天夜里就發起了高燒，林嫂急忙去請了這附近的大夫過來，大夫開了幾味藥便走了，如今燒還未退，不過也好些了。還有就是……”，如林小心地瞧了一眼莊少謙，沒有繼續說下去。

    “什么？”莊少謙皺眉抬頭看他。

    如林低了頭，“靈沫小姐一直在叫著公子您的名字。”

    莊少謙靜默了片刻，章靈沫對他有意，這一點他一直都知道。但他的心冷了許多年，早就不想對別人敞開，況且，他對她，也確實沒有任何感覺。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腦中突然不合時宜地莫名晃過另一個身影，心跳聲竟突然加快了。

    他霍地起身，大踏步往外頭走去，如林追出來看了下，認出那是去別院客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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