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紗自苧羅（12）

    夏日的風(fēng)向來不甚溫柔，總是大而寬，有力地席卷而來。

    宮家門口掛著的兩個燈籠被風(fēng)孤零零地吹起，黃色的燈穗在空中不斷地飄晃，在烏泱泱的人群中，似秋葉飄零。

    恰如宮韞給人的感覺一般，蕭索，無奈，彷徨。

    透過宮韞的身影，人們似乎能看見那滿地鮮血的戰(zhàn)場，那立劍半跪在風(fēng)沙中的將軍，生青苔的城墻似云般搖搖欲墜，而新芽染血，血緣著葉子滴落，禿鷲食尸，風(fēng)沙凄寒，戰(zhàn)鼓的敲擊聲在肅殺的秋日中一聲又一聲，敲落蒼穹。

    不是宮將軍不愿意救他們，而是他已自身難保。

    提攜玉龍，為君百戰(zhàn)，數(shù)次從戰(zhàn)場的生死搏殺中活下來，本該是加以信任，贊揚封賞，可是誰都沒有想到，宮家會面臨這樣的局面，凱旋歸來，死里逃生，而坐享其成的皇帝，卻將宮家一貶再貶，直至貶成庶民。

    如今，為了取悅一個妃子，收取不可計數(shù)的賦稅，僅僅是為了造一座無用的廟宇，說是廟宇，其實與商紂王為妲己所造的酒池肉林有何區(qū)別？

    一樣是色令智昏，一樣是禍及百姓。

    細腰爭舞君沉醉，白日秦兵天下來。

    外敵入侵時，他們的君主卻在榨盡百姓的血，錙銖不放，卻用來貪圖享樂，揮金如土。

    真正有救國之能的將士被貶褫，老來平民策如無用涓埃，甚至換不得東家種樹書。

    宮韞見到這么多的百姓跪于宮府前，是感動，宮家在百姓心中尚有一席之地，這上百年的拼命守護并未白費。

    卻驟然又是心酸，若非姚遠那份非宮家不可的信，若沒有長訣之前的鋪路設(shè)計，百姓們還會不會這么敬仰與依賴？

    宮家一向?qū)Π傩諒牟挥嬢^，功過不知也無所謂，只是一直堅定著守護著黎民百姓。卻是因此與百姓卻長時間隔著一道鴻溝，百姓不知宮家的咬牙堅持，宮家也不說自身艱苦，從未有過交心之時，若非長訣當初設(shè)計流言，讓長安百姓知道宮家的舉步艱難，只怕眼前，并不會有這么多人能理解宮家。

    如果姚遠并不與宮家一心，不相信宮家能力，不想著幫宮家一把，就不會寫下那樣的急報，或許也就沒有眼前的滿街而跪，苦求庇護。

    他雖感動，卻也是幾分害怕與心寒，若只是為了自己能救他們的命而跪拜敬仰，宮家到底也不過是當初一樣被牽扯著走。

    只不過，當初是滿心利用的元帝，現(xiàn)在是他們發(fā)誓庇護的百姓。

    宮韞垂眸，其實就算是百姓只是為了活下來，才求宮家，他和宮霑也一定會出戰(zhàn)，因為百姓是宮家的軟肋，宮家要守護的第一順位。沒有任何條件，不求任何回報。

    任玄機站在樓臺上，看著街上密密麻麻的人，悠悠道，

    “你不恨百姓嗎，上輩子，百姓都那般對你們了，甚至可以說是害死宮家的兇手。”

    宮長訣苦笑，望著樓下百姓，

    “我恨過的�！�

    “他們間接造成了宮家的死，我怎么可能不恨�！�

    她眸色悵然，面上的笑也凄楚，

    “可是，我漸漸明白了，真正對我們下手的是元帝和甕喻，不是他們。”

    “若我是百姓，眼睜睜看著那只帶著紙條的鴿子飛入宮家，又知道宮家有通敵叛國的證據(jù)，還看見自己一向信任的皇帝真的降旨意處罰了宮家，連朝廷眾臣都毫無異議，估計我也會相信吧。”

    她眸中有淡淡的淚光，迎著日光閃爍。

    “這些百姓，他們是無辜的。到底是我們沒有保護好他們�！�

    “前世就是因為我們沒有保護好他們，他們被愚弄，被當成刀，去刺向任何想刺向的人。上輩子，他們終歸是被人愚弄了，我們保護了他們的生，卻沒有保護他們的靈，導(dǎo)致他們被別人隨意戲弄，無法判斷真相�！�

    “我們宮家發(fā)過誓要代代守護百姓和大周，卻只知道殺敵，忘記了關(guān)心他們，融入他們，了解他們，忘記了讓他們了解宮家，明白宮家的苦心�！�

    “若我們?nèi)邕@一世一樣多關(guān)心他們，融入他們，像這一世一樣，他們就不那么容易被愚弄了，是我們沒有做好，怪不得他們�！�

    宮長訣看向任玄機，

    “任前輩，你看，這滿街的百姓，如今都在相信我們，換作如今，元帝和甕喻再把那些所謂證據(jù)丟進宮家，就算百姓們不能完全確定，但也不會那么確定，毫不猶豫的就都跑到皇宮外面去攔我們，踩斷我們的脊梁。對我們下死手�！�

    她垂首，輕嘆一聲，

    “終究是我們沒有做好�！�

    任玄機扇著葵扇，緩緩道，

    “丫頭，你要知道這不是你們的錯。”

    宮長訣轉(zhuǎn)眸，再度看向百姓，輕輕一笑，

    “我也知道不是我們的錯，但錯的就真的只是元帝和甕喻嗎？

    “我們真的太疏忽了，一直高高在上地做我們的大周守護神，以為這樣便可以了，卻忘了多看看他們，多了解了解他們，讓他們也了解我們�！�

    宮長訣道，

    “前輩或許知道關(guān)無忘嗎？”

    任玄機道，

    “是關(guān)家留下來的那個小子？”

    宮長訣點點頭，

    “您知道，關(guān)無忘說過我什么嗎？”

    她回憶起當時自己有些好笑的舉動，不由得笑了，

    “那時，我在街上，看見運賑災(zāi)糧食的車上掉下來的竟然是劣粟，我怒氣沖沖就去找關(guān)無忘，指責(zé)他不該從上面挖錢，這是事關(guān)萬民的救命稻草，他怎能在這上面做手腳�！�

    宮長訣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卻忽然嚴肅地說，原你也知這是百萬黎民生死攸關(guān)的事，可人餓的時候，草根，樹皮，甚至是所謂的觀音土，又有什么是吃不下去的？劣粟又如何，對他們來說，只要能填飽肚子，什么不能吃？”

    宮長訣似能看見關(guān)無忘說這話時的神態(tài)與模樣，看著樓下的百姓，眸子發(fā)亮，她學(xué)著關(guān)無忘的語氣，重復(fù)著關(guān)無忘的話，

    “買一斤細米的價格，能買十斤劣粟，就意味著能多救九倍的人�！�

    “宮長訣，你一向衣食無憂，沒有真正見過滿地餓殍，餓到了極點，縱使是觀音土，也是救命的東西。更何況，換掉的變成了劣粟，不再是細米，一路上，交接的人無法利用從中挖去部分去換錢，能多救多少人？”

    她輕輕道，

    “你——”

    以關(guān)無忘那份帶著幾分覺得她幼稚的輕蔑語氣，她朱唇微啟，

    “清楚嗎？”

    任玄機聽著宮長訣重復(fù)著那時的話，搖著葵扇的手緩了幾分。

    宮長訣收起情緒，復(fù)看向任玄機，

    “他說得對，百姓于我們，不該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圖騰。而宮家對百姓，也不該只是一個圖騰，我們都是鮮活的，如果宮家要當守護神，只有在百姓眼中，不僅僅是一個圖騰，一個符號，宮家才能真正地成為守護神，守住大周的神，守住百姓心的神。那才是真正的守護神。”

    “而前世的我們，并沒有做到。”

    “直到關(guān)無忘說了那番話時，我才意識到，他們那么容易被欺騙，是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他們。他們也沒有真正了解過我們。我們只知道殺敵，只知道下意識的維護，把百姓二字當成負擔(dān)刻在骨血里，卻都不低頭看看，自己維護的是什么人。”

    宮長訣道，

    “這一世，我引導(dǎo)流言，不僅僅是為了令宮家脫險，更是為了能讓他們認識真正的宮家。不是完美如鑄的神像，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謫仙，而是有苦痛，有難言之隱，有傷痕的普通人家，但是這個普通人家，愿意為了他們搏命，為他們受盡雷霆烈日折磨。”

    她眸中釋然，帶著幾分和煦的光，

    “這，才是百姓們該認識的宮家�！�

    “所以，這一世，百姓們不懷疑是宮家有罪而變成庶人，而是堅定地認為，是元帝有錯，無端傷害了宮家�！�

    “我的死，百姓們會為我打抱不平，我不得公道，百姓們會為我高聲疾呼，憤懣報案上百，血字書幅以召天下，告訴所有人我的冤屈，我的痛苦，心疼我，為我立冢，為我寫傳，為我長續(xù)香火，為我祈求寺廟點燃我的長明燈，日日誦經(jīng)，超度亡魂，歸往善處。”

    宮長訣笑了，卻垂下眸子，淚盈于睫，

    “所以，我便更后悔，前世沒有守好他們，他們本來是這么善良而熱忱，卻被人當做刀子使，插向了我們的心窩�！�

    “如今我想通了，恨自然消散。只是不知道，父親會不會猶豫不決，不敢確定百姓是為了保命才急求宮家，還是真正相信宮家，支持宮家�！�

    宮長訣看向?qū)m韞的身影，百姓們跪在宮韞身邊哭訴。

    宮韞的背影卻那般悵然若失。

    宮長訣喃喃道，，

    “父親，你可要試著相信他們啊�！�

    任玄機捋著胡子，沒有說話。

    而滿街百姓跪拜的壯觀場面，卻刻入宮長訣的心肺間。

    終究是從前受難太多，苦盡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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