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紗自苧羅(27)
楚冉蘅落下棋子,卻依舊無輸無贏,兩方制衡,分毫不下,皆有活口。
“縱使她只能活到十九歲又如何。”
任玄機看向棋盤,黑白兩廂制衡,彼此相生相克,但若一棋要滅另一棋,必定自亡,同生共死。
風(fēng)簌簌,幾片落葉吹入亭中,吹到宮長訣身上。
宮長訣緩緩睜開眼,樹葉掛在她發(fā)上和衣袖上,宮長訣抬手撥開了樹葉。
抬頭看,楚冉蘅手上拿著錦布條,正抬眸看向她。
宮長訣微微疑惑,舉起手在楚冉蘅眼前晃了晃,楚冉蘅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抬眸看她,
“我看得見!
宮長訣道,
“你看得見了?”
楚冉蘅看著她,道,
“是。”
宮長訣道,
“方才還在擔(dān)心何時才能盡好,如今卻已成真!
宮長訣坐在石桌邊,去看楚冉蘅擺好的棋盤。
“麒麟局?”
楚冉蘅道,
“是!
宮長訣去撥石桌上的棋子,
“麒死麟必死,麒生麟必生,形態(tài)狀似麒麟,卻無其神采,唯有生死末路之感!
宮長訣撥開了棋子,大抵是重生之后,她越發(fā)避諱這些寓意不好的事物,下意識就把棋局關(guān)鍵的幾步撥開。
楚冉蘅看著她撥開棋子,一顆一顆拿開,毫無猶豫。
楚冉蘅忽然伸出手,握住宮長訣撥弄棋子的手。
宮長訣手上拿著的棋子落下,掉在棋盤上,叮啷一聲。
宮長訣抬頭。
楚冉蘅看著她,忽然極嚴(yán)肅道,
“別撥了!
宮長訣笑,
“為什么?”
楚冉蘅看著她,眼中忽然有許多她讀不懂的情緒,他只是重復(fù)了一遍,
“不要撥。”
宮長訣垂眸看向棋局,棋局上雖仍能看出麒麟之態(tài),卻已有許多活口,不再是同生共死的狀態(tài),則必有一方生,一方死。
宮長訣輕聲笑道,
“你好兇哦。”
宮長訣笑,露出一點點瑩白的虎牙。
此刻,真的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無憂無慮,靈動活潑。
楚冉蘅的心卻揪著,看著她打亂局勢,斷去同命之勢,讓棋局變得生死難定。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第一次出現(xiàn)裂痕。
他皺眉,看著宮長訣,眸深如墨,緩緩放開宮長訣的手。
而他凝重的面色也漸漸變得如平常那般。
宮長訣道,
“不過是棋局,亂了再擺便是!
皇宮中,百官朝拜,元帝看著楊晟穿著一身太子蟒袍,在百官中穿行。
元帝面色青白,拿著冠,親自走下臺階。
而楊晟跪下,元帝將冠為楊晟束上。
本是少年,穿上太子法服,這一刻卻有了幾分青年模樣。
元帝放下手,道,
“朕今日冊封三皇子為太子,助朕治國安邦,綿延大周,繼朕大業(yè)。”
楊晟跪拜,
“兒臣遵旨,叩謝父皇隆恩!
宮韞站在下首第一位,元帝說話時沒有看著楊晟,反而是看著宮韞。
因為眼前所有,不是給予楊晟看的,而是給宮韞看的。
百官朝拜,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內(nèi)侍忽然跑出來,在元帝耳邊耳語兩聲。
元帝看向楊晟,眸中已不止是厭惡,還加上幾分憤恨與陰郁。
內(nèi)侍低聲道,
“陛下,想必太子殿下也不是故意的,畢竟,也許太子殿下是因為對鄞州關(guān)影城的地勢不熟,才會妄加指點,導(dǎo)致二王爺撤退時,正好遇上敵軍!
眾人都能感覺到元帝驟冷的氣息。
人人自危,直恐被殃及。
元帝卻忽然笑了,
“晟兒,朕賜你漠北十三城,你如今既然身為儲君,自然也該有自己的封地!
百官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卻面無半分表露,整個大殿內(nèi),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自古儲君輔國,既然是儲君,未來繼承的就是江山萬里,,何來封地一說?
到底,只有要外放的王爺需要御賜封地。
如今太子方才上位,陛下就御賜封地,這并非是恩寵,或可是警告。
是否,其中另有隱情。
宮韞道,
“陛下素通情理,體諒太子殿下年紀(jì)尚小,難以直接完全掌控朝堂,故而賜封地于太子殿下,使太子殿下有鍛煉的機會,陛下真是心如細(xì)塵。”
宮韞雖這樣說,可是在場眾人能混到這個地位,都不是傻子。
儲君就是儲君,鍛煉就該在朝廷里鍛煉,自古以來,哪里有在外封領(lǐng)地上鍛煉能力的?
陛下這不是直接在說,不想將權(quán)利和朝堂交給太子殿下嗎?
只是,比之這個更令人驚訝的是,宮太尉竟然替太子殿下說話,那宮太尉,可是已入太子一黨,專心為太子排憂解難了?
既然是如此,太子的實力,只怕不容小覷。
能贏得宮家相助,又是唯一的皇子。
這個皇位本就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了。
少府道,
“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陛下果真是為父則慈,為太子殿下往后堪當(dāng)大業(yè),如此細(xì)心替其打算,是我等百官之福,社稷之福!
百官應(yīng)和,而元帝一雙眸中陰翳,看著楊晟,楊晟卻分毫不懼,看著元帝。
在大殿上,一個站在丹階之上,一個站在紅鍛之上。
劍拔弩張。
楊晟道,
“多謝父皇替兒臣思慮周全,兒臣一定盡力學(xué)習(xí),將治國之道了然于心,他日,定然助父皇在大周廟堂之上,橫掃千軍,力控萬臣!
元帝看著楊晟,
“你我,父子,何必多言!
父子二字被咬的極重。
楊晟笑道,
“父親說得是。”
關(guān)無忘大笑道,
“今日太子隨天歸,父子親情稠,百官冕帽在,戰(zhàn)事亦將休,四喜臨門,臣恭喜陛下,大治在望,盛世在即。”
眾臣附和,元帝笑著,面上的皺紋溝壑全部皺在一起,看上去不顯得和藹,反而是有幾分嚇人。
關(guān)無忘道,
“不若趁此機會,為宮將軍送行,也可寬慰我等不能千里遠(yuǎn)送之心。”
百官恭維之聲不斷,直送宮韞到宮門口。
而元帝將龍案上的東西盡數(shù)揮落在地,
“這個豎子!竟然百般謀算,引老二往西青來的方向逃跑,害死了老二。企圖坐上這皇位!”
一眾宮人跪下,
“陛下息怒!
內(nèi)侍道,
“陛下,您何須動怒,您還有千秋可享,如今您已大權(quán)在握,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別說是廢太子,就算是要廢這文武百官所有人,哪有您不能做到的?”
“至于太子殿下,您如今虛以委蛇,待宮氏凱旋之后,您已不會被宮家掣肘,再廢不遲。陛下還請三思啊!
元帝蹲下,面色猙獰恍惚,搖著內(nèi)侍的肩膀道,
“對,朕是千古一帝,怎會需要儲君,等西青退兵,朕想做什么,還不都是隨朕的意?”
內(nèi)侍磕頭道,
“陛下圣明。”
低著頭,聲音凄楚,內(nèi)侍的嘴角卻隱隱上揚。
一群孩子在墻外笑,
“雍德雍德,昏庸無德,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路過的大人們都忍不住駐足,聽上一會兒半會兒,流利歡快的曲子,陪著押韻的詞,頗是悅耳,只是這詞,不由得讓人駐足。
雍德,是陛下繼位的第一個年號,而熹恭,就是如今的年號。
對皇帝來說,年號可代指皇帝,這昏庸無德,好大喜功,可不就是在暗指陛下嗎?
從一開始的京兆尹府衙前的鬧劇,到萬國寺和賦稅之事,還有一破夫差國,千年竟不還的流言,還有民心所向,請求讓宮家出戰(zhàn)的大勢下,楊碌出戰(zhàn),再到莫名城北云臺罪己,卻讓百姓空喊良久立儲,百姓對元帝,不說完全不信任,卻是再沒有之前敬仰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們已經(jīng)分不清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畢竟,元帝上位以來,無甚政績是真,苛政賦稅是真,令百官混亂,官官相護,尸位素餐,不得各司其職,亦是真。
忽視百姓讓宮家出戰(zhàn)的呼聲是真,而后臨死求宮家,向?qū)m家試好也是真。
明明清楚,再不決斷,也許明天就要亡國,卻仍舊拎不清,為了要打壓宮家,堅持拖延戰(zhàn)事,使得戰(zhàn)事愈加危急,一步步淪陷。
這些,都是他們輕易可知的真相。
可是,南臺撒錢,體恤民眾也非假,聲聲懇切,處置惡人亦非假。
他們到底該相信誰?
是相信他們自己看到的,理解的,還是選擇一如既往的相信陛下所說?
“雍德雍德,昏庸無德,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歌謠依舊在流傳,漸漸如春風(fēng),不知不覺間,竟無人去管,也已經(jīng)到了滿城皆知的程度了。
宮韞穿上盔甲,拿起劍,走出門外,而兵馬已在外等候,無數(shù)百姓聚集,夾在道路兩旁。
宮韞就要跨出門檻,而左氏拿著一塊護心鏡急奔而來,
“二郎!”
宮韞回頭,看著左氏,左氏眸中帶著淚光。
宮韞沉默片刻,卻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輕聲道,
“我走了!
左氏將護心鏡遞上,踟躕道,
“帶上這護心鏡吧!
宮韞接過,手上滿是疤痕,手掌皮膚粗礪。
卻依舊不知該說什么,只道,
“好!
宮韞跨過門檻,而左氏拿著繡帕掩蓋著口鼻,淚未流下,卻已哽咽。
“我等…你回來!
宮韞飛身上馬,動作干脆利落,他回頭看,左氏手倚在門上,旁邊的嬤嬤扶著左氏。
宮韞卻是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頭,
“起兵!”
隊伍起行,而百姓夾道,哭泣聲和送別聲不絕于耳。
左氏一直看著,看著隊伍的尾巴消失在街的轉(zhuǎn)角。她淚落如雨。
一個小廝上前,
“夫人,老爺走之前留了東西給您。”
小廝將用大布包包著的一個食盒打開,布包里都是冰,而食盒里,竟是滿滿一籃子雪花。
在陽光下,愈發(fā)晶瑩剔透,那些分明的雪花模樣,在陽光的照射下,逐漸化為一灘水,凝結(jié)在一起,不分彼此和你我。
左氏看著食盒中的雪花,手顫抖著,掬起一把雪花,雪花冰涼,化在她手心里。
她卻忽然捂住嘴,大哭出聲。
隊伍轉(zhuǎn)過街角的那一刻,宮韞回頭去看,只可惜,只能看到長長的士卒隊伍,和夾道哭送的百姓,看不見他想看的人。
宮韞轉(zhuǎn)回頭,面上表情未變,一雙深褐色的眸子卻隨著天際的云而涌動。
百姓一直送到城外十里,一路跪拜,哭送,
“宮將軍,我們等你回來!”
“宮將軍…您可要回來!”
“我們一定十里鳴樂迎宮將軍回來!”
夜色漸起,月掛在深深淺淺的山的輪廓上。
小小的,遠(yuǎn)遠(yuǎn)的,卻極明亮。
天空沒有烏云,明月清輝千里照在軍陣中。
烏泱泱的人在極高的蒼穹之下走著,像是螞蟻一般,小得看不見,只如風(fēng)送塵,微小,而眾。
姚遠(yuǎn)握起長纓,拿著布一點一點地擦拭著。
長纓的槍身被擦得發(fā)亮,槍頭雖有磨損,卻依舊鋒利。
如當(dāng)年一般。
在宮錦的手中,走若游龍,英姿颯爽。
紛飛的蓬草間,一身白衣的年輕將軍拿著一桿長纓槍,在夜色下舞著。
螢火蟲在他周圍飛舞,草尖上掛著夜露。
那時的姚遠(yuǎn),躲在草叢中,看著那個在月下微微發(fā)光的人。
每一個動作,都似刻在他心底里,在腦海中一遍遍回蕩。
長纓槍依舊在,只是主人再也回不來了。
姚遠(yuǎn)擦著長纓槍。卻聽營帳外面一身高呼,
“敵軍夜襲了!”
“敵軍夜襲了!”
姚遠(yuǎn)提起槍,猛然起身,走出營帳,融入夜色之中。
燭火搖曳,血色蔓延山崗。
在夜風(fēng)中,他不知自己殺了多少人,到最后,手已全然僵直不可屈伸,他卻仍然在殺。
只是麻木地重復(fù)著動作。
尚有當(dāng)時楊碌帶來的士卒,夜襲的敵軍很快被剿滅。
長纓槍在暗夜中,月色的映照下,發(fā)出極柔和的亮光。
只是點點血色,卻湮滅了這光潔高華。
姚遠(yuǎn)站在城墻上,
夜色中,又一波人馬來襲,在夜色下,黑壓壓的人影愈發(fā)顯得可怖。
所有守城的士兵都警惕起來。
已有人跑下城樓,去尋人來支援。
弓箭手架好弓箭。
姚遠(yuǎn)卻忽然喝道,
“住手,都放下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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