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翟高卓的時候,天歌只覺比之先前,眼前這位杭州府尹好似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家中三個人,一下子病倒了兩位,確實是一件讓人崩潰的事情。
“林公子,秋云的情況如何了?”
為了女兒的病情,翟高卓再也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直接將天歌請進府來為翟秋云把脈。
然而眼前的少年在沉默幾息之后,卻并沒有像先前看到翟老夫人那樣,直接拋出藥方子來。
“恕在下冒昧,為著穩(wěn)妥起見,還是想問問林神醫(yī)先前的診斷是何。”天歌拱了拱手,看向翟高卓,面色謙遜恭敬。
說實在的,對于翟秋云的狀況,天歌并不是很清楚。
病情不似旁事,不容亂說,所以她只能老實問問情況。
但因為曾研制過藥香,若是能知道翟秋云的病情,指不定還能想出什么適用的方子來。
但這一點,就著實得靠運氣了。
畢竟她知道的方子,也就僅限那么些。
面對天歌的提問,翟高卓微微一怔,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問。
天歌恭順解釋:“翟姑娘的病已不是一日,林神醫(yī)定然也診治過,用了一些藥。在下生怕用了什么相沖的東西,反重了令嬡的病情。”
“老朽診出來的,是翟姑娘受到刺激驚惶過度,所以開的不過是尋常人參養(yǎng)榮的安神方子。”
不等翟高卓表態(tài),旁邊的林神醫(yī)倒是毫不避諱,當即跟天歌說了自己的診斷及用藥。
說完,一雙眼似笑非笑望向天歌,好似想看看清楚,她能診治出什么不一樣的結(jié)果來。
天歌略一沉吟,看向翟高卓。
“令嬡得的,應當是心病。”
翟高卓聞言一個趔趄,不由向林神醫(yī)那里望去,卻見林神醫(yī)并不看他,而是笑瞇瞇看向少年。
“哦?林公子說說看,翟姑娘因何而生了心病?”
天歌往外踏出幾步,看一看周圍屏氣凝神,一臉好奇的仆婢們。
“你們下去吧。”翟高卓聞弦知意。
等到屋內(nèi)只剩下躺著的翟秋云,還有翟高卓和林神醫(yī)的時候,天歌直了直身子。
“翟姑娘的心事,翟大人和林神醫(yī)應當比我更清楚。翟大人想必有所不便,無法跟晚輩說出具體緣由,晚輩自然也不能勉強。不過倒是有一個方子,或許對翟姑娘的病情有些用處。還請翟大人依方備料,容我為翟姑娘制作藥香。”
這句話讓翟高卓有些愧然。
仔細算起來,眼前這少年的診斷并沒有錯,秋云正是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受了刺激才病倒的。
但是這些事情,關涉到翟家被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說給女兒聽已經(jīng)讓翟高卓下了很大的決心,如今再說給無關之人,實在是讓他再難開口。
不過這少年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不僅沒有過多追問,甚至就這般直接準備開藥,著實讓翟高卓有些出乎意料。
“多謝林公子體諒,林公子請。”親自將筆墨備好,翟高卓伸手作請。
天歌也不客氣,當即便上前,在紙上開始寫單子:
“獨活一兩、當歸七錢、蒲公英六錢、豬尾須三十根、生蒜五瓣、驢蹄子一只……”
看著落在紙上雋永硬朗的字,翟高卓不由稱一聲“好”。
旁邊看著的林神醫(yī)則是皺了皺眉頭,“你這是開的清神散?”
說完他的眉間溝壑更深,“你這用量不對,劑量太足,一兩獨活煮下去,別說清神了,只怕直接就不知神魂了。”
天歌落下最后一筆,放下手中的物件,笑了笑。
“這東西藥材雖跟清神散所用無二,但卻不是清神散,林神醫(yī)行醫(yī)多年,應知同樣的方子,若是用量不同,那小效用可是截然不一的。”
說完,天歌轉(zhuǎn)向翟高卓。
“有勞翟大人將這些東西備好送往徐記百花閣。貴府想必沒有制香用的東西,在下得回去一趟,才能制好所需熏香。”
“熏香?”
翟高卓拿起那張方子,想起方才林神醫(yī)的反應,不由有些遲疑。
“以香入藥,與以湯入藥的劑量不同。”天歌解釋道,“這些東西所需甚急,還望翟大人盡快準備。”
見林神醫(yī)微微點頭,翟高卓喊人來拿方子出去抓藥,罷了又看向天歌。
“往來百花閣路上折騰,秋云院中也有制香的器具,林公子可看看是否用得,免得來回奔波,路上也耽擱時間。”
……
……
翟高卓說的沒錯,到底是徐記的花師之一,翟秋云的芳園里倒還真有一套齊備的制香器具。
再一想今天一路走來,從翟府的花園到芳園,竟是貫通一起,花株綿延芬芳馥郁,倒是真的應了那芬芳之園的美譽。
天歌嘖嘖兩聲。
看來這位翟家大小姐倒是真的愛香之人。
只就不知,她緣何會對制香有著這樣的執(zhí)念了。
一般的官家小姐,可從不會留意這種鄙賤的事情。
正當天歌打量著芳園中盛開的百花時,翟家的下人已經(jīng)火急火燎的送來了需要的東西。
材料準備停當,天歌再顧不得其他。
一開始制香,她的狀態(tài)便跟先前的憊懶截然不同,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眼前的事情之上。
這一次制作的因為是熏香,又不需要售賣美觀定型,所以制作速度比起先前制作脂膏快了不知好幾倍。
幾乎一個時辰不到,當林神醫(yī)還打量著天歌手上飛快的動作時,她已經(jīng)開始準備要收藥粉干焙了。
隨著小火爐熊熊燃繞,芳園中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帶著些許腥臊之氣,又有一股刺鼻的辛辣哄臭。
莫說是站在外面看的林神醫(yī),就連坐在屋內(nèi)床邊的翟高卓也不由掩住口鼻,吩咐下人道,“出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出來這么一股子味兒。”
那下人還沒來得及出門,那股腥臭之氣已經(jīng)越來越重。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踏步進屋的天歌身上。
也不知她從何處取來一塊帕子蒙在臉上,手中則捧著一只放著不知什么黑色東西的瓷碗。
不等翟高卓開口,她已經(jīng)揭開了熏爐的蓋子,將里面原有的余香倒了出來,又將碗中的東西就這么倒了進去,然后點燃了加熱隔層里的一小塊銀炭。
隨著她的動作,屋里霎時散發(fā)出一股更為濃郁的腥臭味。
翟高卓終于反應過來,掩鼻起身。
“林公子這是做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奇怪的舉動上,卻并沒有注意到她此刻垂下的目光,正望著床邊那纖纖玉手微動的小指。
天歌心中底氣頓生。
“翟姑娘如今三日不醒,當務之急,還是不能再讓她繼續(xù)昏睡。大人且先著眾人關門閉窗出來,只待這藥香薰上半刻,翟姑娘便會蘇醒過來。”
說完,天歌也不管翟高卓聽是不聽,率先逃也似的從那熏死人的屋子里撤了出來。
許是那味道著實太過提神醒腦,翟高卓縱然心中擔憂女兒,也不愿再在那熏死人不償命的腥臭味里呆上一時半刻。
不多時,屋內(nèi)所有人的都避到了院內(nèi)。
院里百花爭艷,所有的香氣夾雜在一起,卻仍舊抵擋不住那已經(jīng)被關在屋子里的腥臭。
天歌將手中黃色的薄片分給眾人,說話的時候有些口齒不清,但卻依稀可辨是“壓在舌下。”
林神醫(yī)仔細一看,正是老姜片,趕緊塞在口中,要將那污濁穢氣悉數(shù)擋在口舌之外。
這樣的情況之下,實在是沒有人愿意再開口。
一時之間,院內(nèi)眾人屏氣凝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異常的安靜。
林神醫(yī)忍著來自舌尖的辛辣氣息,望向遮面頷目的少年,只覺得這人簡直是一朵奇葩。
他從沒有想過,還能這樣替人治病。
翟秋云的病情是心病,早在翟高卓尋他來看的時候,他就知道。
那小姑娘定然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再加上一日不曾進食,這才忽然厥了過去。
本以為灌些湯藥,再用些安神湯藥,變更很快蘇醒過來。
誰曾想,翟秋云竟是一連三日不曾醒來。
一日兩日倒還好,可是如今這樣,再拖下去,只怕就會有生命危險了。
這種因心病或是驚嚇暈厥過去的,最是磨人,自己醒來還好,若是醒不過來,更不能由人喊醒,否則會跟那些子夜夢游的人一樣,醒來之后便會變得癡傻。
其實對于這癥狀,林神醫(yī)還有解決的法子,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忽然就想到了先前那個給翟老夫人用方子的少年。
那方子他已經(jīng)仔細看過,等到翟老夫人因之前用錯藥而引起的癥狀消除后,用這少年的方子來拔出舊毒,實在是再好不過。
是以他想瞧瞧,這少年是否真的有幾分本事。
若是這少年真能診治好翟秋云的病癥,那就是自己所等的人。
若不能,只怕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
只是林神醫(yī)不曾想到,這少年竟然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喚醒翟秋云。
莫說是陷入夢中沉睡不醒的翟秋云,就算是瀕死之人,聞到這腥臭的氣息,只怕也會被生生熏活。
簡直是……難以言喻。
就在林神醫(yī)算著時間,想著這少年的法子到底有用沒用的時候,忽聽屋內(nèi)傳來一陣響動,似是什么東西落地的聲音。
翟高卓心頭一驚,連忙推開們朝內(nèi)奔去。
林神醫(yī)也準備跟上,可是想到什么,還是止了步子,走到少年所在的地方。
天歌順勢隔著大開的屋門朝內(nèi)看一眼,果然見到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女,此刻正半匍匐在床邊干嘔。
天歌憋了口氣,小心的呼吸著,盡量不將那熏臭之氣呼入肺腑。
看來這臭驢蹄子方還真有用。
翟秋云已經(jīng)醒來,她此行的任務便算是完成,就算是留在這里,翟高卓也沒有什么精力留意她了。
想到這里,天歌朝著芳園外走去。
林神醫(yī)卻出聲喊住她,“林公子留步!”
天歌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跟上來的林神醫(yī),“林神醫(yī)不去看看?翟姑娘已經(jīng)醒了。”
雖然對這法子頗有微詞,可是林神醫(yī)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也姓林的少年確實有幾分能耐。
“林公子醫(yī)術高超,不知師從何人?”
“不外是瞎看了幾本醫(yī)術罷了,當不得神醫(yī)贊譽。是您診的準確,晚輩不過依樣畫瓢。”
天歌實在是不想說話了。
這院子里如今的氣味,她多張一次嘴,感覺自己就要窒息一次,簡直要折磨死人。
再一想到之后翟秋云或許會跟自己算賬,天歌就覺得自己需要先好好靜靜。
“這一身的氣味,實在多有不便,在下先回去收拾一番,有勞林神醫(yī)替晚輩跟翟大人說一聲,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說完這最后幾句,天歌終于如愿以償,逃也似的離開了翟府。
……
……
大街之上,天歌已經(jīng)盡量繞著人多的地方走,可饒是如此,還是有不少人從她身邊掩鼻走過,伸手對著她指指點點。
天歌也不想身過留“香”,腳下的步子難免加快,可是誰曾想這一加快,便出了事。
“哎呦喂,你誰呀,走路都不看著點,萬一撞了我家的少爺怎么辦?!”
漂亮的少年捂著自己被撞的肩膀,好看的眉毛蹙起來,莫名的我見猶憐。
天歌道了聲抱歉,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正是熟人。
這漂亮又傲嬌的樣子,可不正是姬修齊身邊那個漂亮書童阿立么!
被撞到的阿立捂著肩膀,抱怨完才注意到鋪面而來的一股奇臭之味,不由又捏了鼻子。
“你這人是誰呀,渾身這么臭的出來,簡直了!”
天歌扶額,她也不想啊!
只是若不是用那臭驢蹄子,翟秋云只怕咬碎銀牙都不愿意醒了,她這也是無奈之舉。
眼下只等著趕緊回到客棧,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好好的用艾葉熏一熏了。
“沖撞了小哥實在抱歉,改日有機會定然給閣下道歉,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此刻天歌面上仍舊蒙著帕子,是以阿立沒有認出來,可是有人就不一定了。
“哎呦喂!這不是林哥兒么!你這不是制香的么,怎的熏出了一身臭味?”
天歌翻了個白眼,完了。
姬修齊那個狗東西,果然愛記仇,逮著機會就來跟自己算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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