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回春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老朋友這樣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生怕失望的樣子。
坐擁大周最大財富的老者,早已見慣了風雨波瀾,少有事情能讓他如此失態。
“我瞧瞧你送了什么稀罕物事給我徒弟,若是不值錢可得換了我跟你說。”
林回春一邊插科打諢,一邊從天歌手里去將那盒子拿過來。
不過當看到是那顆水晶球的時候,林回春的動作便僵住了。
“你……你怎么把這東西拿出來了?”
然而姬老爺子卻沒有回答老友的話,依舊懷著期待身子前傾看著天歌,似是沒有什么能比面前的少年接下來會說的那個答案更重要。
“你……認識的對吧?”
姬老爺子用手捂著胸口,那處急速的跳動,讓他感覺那顆蒼老的心好像又重新恢復了活力與生機。
天歌到嘴邊的否認,在看到面前老人渾濁的眸子里那閃爍的光芒時,有了片刻遲疑。
她要怎么說?
現在她幾乎可以確定,姬老爺子不屬于這個世界。
他來自未來,來自那個遙遠的不知道多久之后的時代。
天歌對此并不吃驚,地府百年的她重獲新生,以及當初從攬金口中聽到的關于云山先生的故事,已經足矣讓她對此見怪不怪。
她的遲疑在于,如果承認自己認識那些字符,接下來需要解釋的為什么會認識,從何處認識,甚至會被姬老爺子認為是與他來自同一個時代的人。
可是她明明不是。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秘密,在她要做的事情沒有做成之前,哪怕眼前之人是姬修齊的祖父,是林回春的好友,是同樣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靈魂,她也依舊不能坦誠她最大的秘密。
但是老人眼中那稚子般的期待,又讓她不忍就這般打破他的念想。
她能理解那種孤獨,那種處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落葉也不能歸根的漂泊感,越到遲暮之時,便越發凄涼無助如飄萍。
就在這時,一聲輕響,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安靜。
錦盒被合起來重新放回桌,林回春一臉嚴肅的看向自己的老友:
“這東西你視若珍寶,我徒弟不能收。”
“送出去的禮物,沒有收回的道理。”姬老爺子看著那盒子,“當初不讓你碰,是因為你不懂它代表著什么。如今找到了懂它的人,這東西送也就送了。”
林回春顯然沒有料到姬老爺子會這么說,但老友的樣子不似作假,使得林回春不由納悶起來:
“所以你說的這人是我徒弟?可是在此之前你也被見過這小子吧?怎么就知道他懂了?”
“我就是知道。”姬老爺子孩子氣的說了一句,而后看向天歌,眼中滿是雀躍與激動,“之前我是猜測,現在我可以肯定。”
到了這個時候,天歌再也顧不得去權衡出一個既不會賣了自己,又不會讓老人傷心的說辭了。
她抬起頭來,帶著幾分為難看向姬老爺子:
“實不相瞞,姬爺爺……我,我其實也不懂……”
聽到這話,姬老爺子一下子笑了起來:
“這孩子,你瞧瞧,怎么說起瞎話來了?你都能制出香水,怎么不會不懂這是什么,怎么會不知道那句話是什么意思……這孩子,凈開玩笑,凈開玩笑。”
見姬老爺子不相信,天歌只得再次開口:
“既然姬爺爺都知道了,那晚輩也就不隱瞞了,香水是從《歸氏香記》殘本里萃取法子里得來的靈感,若是姬爺爺不信,晚輩現在就可以將香方默出來。還有那琉璃器,是因為在攬金閣見到相似的剔透之物,所以才認了出來。”
說完她又帶了幾分茫然:
“但是您說的那句話……是哪句話?”
如果說天歌在解釋香水來源和咬定那水晶球是琉璃器的時候,姬老爺子還覺得她是在故意推脫,那么當天歌真真切切的茫然問“那一句是哪一句”的時候,姬老爺子面的笑已經有些微微的僵硬了。
可希望便在眼前,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會出錯。
“就是那句英語,底座的那句話,where are you from,你沒有道理不認識。”
天歌蹙起眉頭,茫然中帶幾分無措:
“巍峨阿有福若母?這……這是什么番國之言么?晚輩倒是通曉一些金語,但卻沒聽過這樣的話。師父,您可聽過?”
林回春自然也是一臉懵:
“什么福若母福若爹的,不是我說老哥們兒,我這徒弟這才多大,雖說聰明是聰明了點,但你指望他能懂什么番邦之語怕是在為難他。這我都沒聽說過……”
“不會的,你應該懂的!你怎么會不懂!”
姬老爺子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人也從椅子猛地站了起來。
天歌一個錯愣,身子重心后傾,一屁股坐翻了小杌子,雙臂撐地半倒在地,愣怔著呆呆抬頭看向姬老爺子。
見自家徒弟被嚇到,林回春這時候也站了起來,看向莫名其妙的姬老爺子:
“崇華,你這樣便不厚道了。當初你想見我徒弟,我念著咱們之間的交情,不想讓你拖著老骨頭南下奔波,二話不說寫信將人喊來都;可是如今人來了,你有什么想問的想知道的,好好說便是,這樣兇人發脾氣是做什么?”
姬老爺子看向林回春。
老友面的不滿讓他終于找回了些清醒與冷靜,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滿心的歡喜與期待,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化作泡影落空,姬老爺子說不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當年做生意一賠到底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生出過這種沮喪與失落。
“是我沖動了。”
老人啞了聲音,看著地的天歌,有種說不來的感覺,只能無力的抬了抬手,示意身邊的隨從:
“姬夏,扶林公子起來。”
天歌依舊愣怔,順著姬夏的攙扶慢慢站起身子。
“今日是我失態了。若是嚇到了你們師徒,莫往心里去。”
姬老爺子看了一眼天歌,苦笑一聲對著姬夏招了招手:
“走吧。”
看著老友這幅從未有過的頹喪模樣,林回春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話好似有些太過嚴厲,遂咳了一聲:
“罷了,我送送你。”
說著將桌的錦盒拿起,“這東西你得收著,我知你看它極重,寂然這小子不是你所找的人,將東西托付給他只會落空希冀。”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姬老爺子心頭再次抽動,竟是來不及開口說話,便往后一栽,倒了下去。
好在姬夏就在跟前,出手極快的便將姬老爺子的身子扶住,但也因為出手著急,一時沒有注意,碰到姬老爺子身后的林回春。
后者捧著盒子的手臂一個不穩,那錦盒便滑落下去。
眼見那晶瑩剔透的璀璨水晶球便要墜地碎裂,卻見一只骨節修長分明的手穩穩的將那水晶球接住。
見那東西被接住,氣兒梗到脖子的林回春總算是放下了提著的心。
“林神醫!快看看我家老爺子!”
姬夏急切的聲音傳來,林回春才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一時之間,原本歲月靜好的后院霎時陷入喧動。
……
流光溢彩的金沙在水晶球中緩緩隨著水流弋動,只要手指微微一碰球壁,里面好容易落定的細沙便會再次起伏飄動。
天歌坐在小杌子,安靜的看著手中的水晶球,看著那個笑哈哈的小童子,看著底座那串符號。
陷入久久的沉默。
方才姬老爺子的暈倒,她多多少少猜出了原因。
是因為她方才的否認吧?
如果不是她的否認,那雙渾濁雙眼里的光芒不會那樣快速的消逝。
放才來時精神矍鑠的老者也不會頹然倒下。
天歌只覺心中說不出的煩亂。
她覺得自己是有權利保守自己的秘密的。
但是如果姬老爺子因此有了什么閃失,她又該如何給姬修齊和阿芮,如何給師父交代?
她可以為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去揮刀斬向那些惡人,便是鮮血濺身也能毫不退縮無有畏懼,但為此牽連無辜的人,又要如何做到呢?
她想找一個答案,想找一個最佳的折中的法子。
但她又冒不起那個險。
水晶球里的娃娃依舊笑得開心,可天歌心中卻仍舊膠著。
一片陰影從頭頂投下,伴隨著熟悉的蒼老卻又平和的聲音:
“怎么還在這里發呆?”
“師父……”
天歌張了張口,卻不知要說些什么。
想要問姬老爺子的情況,卻又害怕聽到不愿聽到的答案。
林回春看著自己仍有些呆的徒弟,嘆了口氣:
“崇華醒了。這些年有我市場幫他診看調理,身子沒什么大礙。方才就是大喜大悲情緒過分激動,年紀大了心肺受不住這樣的情緒變化,才一時受不住給厥了過去,歇一歇就好了。”
聽到林回春這樣說,天歌揪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但緊蹙的眉頭依舊沒有舒展開來。
林回春在天歌旁邊坐了下來,拍了拍她的腦袋:
“今日這事不怪你。是崇華自己執念過重認錯了人,今天就算換做旁人,只要不是他真的要尋的那人,終究還是這樣的結果。所以你不必過分自責。”
見天歌沒有說話,林回春喟嘆一聲,看著那水晶球與天歌絮叨起來:
“姬家收藏的古玩寶器眾多,但所有的東西里,崇華最看重的便是這一件水晶球。”
“當初我應約去姬家給他診病,按規矩我可以讓他應我一個要求,或是從他府拿一樣東西的。當時我在他的藏室中一眼便看中了這個水晶球,可是你知道那老小子與我說什么嗎?”
說到這里林回春笑了笑,似是現在提說起來還有幾分無奈:
“那老小子說,這東西就是他的命根子。我可以拿走任何東西,越王劍,商王鼎,所有古玩隨我挑,便是姬家在大周的鋪子也可以隨便選,分股坐收紅息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但是這個水晶球,是他依身傍命的東西,是他就算入土,也要帶入棺材里的物件。”
“我當時一直以為,這是他不愿出手此物找的由頭,我也不是那奪人所好之人,所以也便沒有再強求,改挑了一幅字畫。”
“直到今日。”
林回春說到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長舒出。
“直到今日,我看到他將這東西拿來送你,再想到他當初門求問我制作香水的人是誰之事,我才明白,他當年說的那些,當真不是玩笑之言。”
“這么些年,姬家從當初的小富之家,到如今的大周首富,哪怕當初經歷了改朝換代,這老小子也依舊能在舊朝與新帝之間,游刃有余護住樹大招風的姬家,讓它多年不倒。”
“我一直以為,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這般失態,現下看來,之所以能一直不為所動,不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不在意、不心。但是那個他要找的能看懂這水晶球的人,必然能化解他這些年來一直的執念。”
天歌垂下眸子,睫毛閃了閃:
“所以,師父也覺得,姬爺爺要找的那個人是我么?”
說到這里,林回春笑了笑:
“是不是你,我不知道。畢竟你也才這么點年紀,我當初在他那里見到這水晶球的時候,你還沒出生,是你那才怪了。”
“這事里頭,師父是一個外人。只能說,如果是你,你否認了,那定然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不是你,即使現在承認,給了崇華希望,日后他知道你不是他要找的人,只會比現在更絕望。”
“但是有一點,不管怎么著,心里別太難過了。你才初學醫,日后見得病患多了,便會明白人這一生要面對的無常與苦難有太多,有時候,連死生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其余的,更不至于讓你過分苦惱。這些,你可明白?”
天歌慢慢抬頭,看著面前慈眉善目的師父,鼻頭微微酸澀。
林回春與她說了這么多,為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過。
可是于她來說,此刻能做的,也只是認真記下這些話,然后開釋自己。
初冬的暖陽懶懶灑下,照在師徒二人的身,像一片柔和的羽毛,輕輕撫動。
忽然,腳步聲靠近,與此同時一道聲音響起,打破短暫的靜謐:
“林神醫,我家老爺子醒了,說是想先見見林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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