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光彥來的時候正是中午,可因為貴妃先前一直在生氣,侍候在側的琴心連何時傳膳都尋不著機會問。
本以為盧光彥來了會勸勸貴妃,所以她一直侯在院中,以便主子心情轉好的時候能及時侍奉跟前。
但誰曾想,琴心從正午等到日頭移過,再等到夕陽西沉,最后直到眼見暮色將至,屋門才緩緩打開。
姑侄二人在錦安宮中的這場對話,持續了三個時辰之久。
關上門到底說了什么話,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但對于宮內侍奉的婢女們來說,她們倒也不怎么關心這一點。
對她們來說,主子心情變得極其愉悅,甚至晚上傳膳的時候也多吃了一碗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畢竟她們這些人,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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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光彥陪著貴妃用完膳出了內宮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冬夜的冷風從宮道穿堂而過,難以抵御的涼意撲面而來。
舉目望去,影影綽綽的宮燈上方,是沉沉中泛著靛藍的天幕。
今日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前幾日還依稀可見的弦月如今也瞧不見了,唯有漫天星子一閃一爍,與元和二十一年他的生命走到盡頭的那日一樣。
等在宮門外的盧云見狀,忙不迭從車里取出披風給主子披上,卻被盧光彥抬手推掉:
“不用。”
“夜里風大,公子小心著涼,這眼見便到臘月,若是受了寒可不比春夏時節好得快。”
然而盧光彥卻沒有理會盧云。
宮道上的影子隨著他的行走不斷被拉長,縮短,又拉長。
見主子連車也不坐了,盧云忙不迭將披風放回車里,趕著馬兒小心跟在盧光彥身后。
內宮門到外宮門之間的官道不算長,但卻足夠讓緩緩而行的盧光彥在這夜風中,理清方才在錦安宮中發生的種種。
關于元和十八年到元和二十一年的事情,姑侄反目的話自是說不得,但其他的事情,倒也沒什么必要瞞著盧貴妃。
因為他知道,至少眼下來說,這個尊貴的姑姑還不是他能開罪得起的。
而且,距離那些事的發生,也還有四年光景。
這四年,足夠他做許多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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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宮門將近,盧光彥終于停下腳步上了馬車。
馬車轆轆而行,隨之而來的是熱鬧的叫賣與行人的絮語與腳步。
將車窗的簾子掀開一條縫兒,盧光彥看著節街上繁華喧囂,神色疏離漠然。
夢里那四年中的大周,早已沒有了眼下這般熱鬧快活。
西南的武清遠走了如今吳悠的路子,也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個女孩子充作帝姬,打著“剿魏賊,擁女帝”的旗號揭竿而起,一口氣拿下西南五府十三城,隱隱有直逼云陽上都之勢。
周帝魏寧大怒,派出太尉宋辰時剿賊的同時,更是御駕親征西南,留下安平侯代理朝政,新任相國盧光彥與帝師周燮輔政。
結果剿賊不成,反落了圈套,若不是羅剎司眾羅剎馳援救駕,皇帝怕是連性命都要丟在西南。
但大難不死卻不見得就一定會有后福。
從戰場上撿回一條命的周帝回到上都,才發現自己早已中了瘴毒,只可惜那時,一直在上都行醫的林神醫早在幾個月前大亂驟生的時候離開云陽城往將江南避難去了。
皇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但大周的危機卻一直沒有解除。
盡管宋辰時父子隨后已經領兵將武清遠的赤霜軍逼退,但西南最關鍵的央關城卻遲遲拿不下來,西南的戰事依舊膠著難分。
若當時的朝局只是如此,倒也不至于讓上都成為一座死城,更不至于讓上都勛貴們遁逃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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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在武清遠反了沒多久,大金的鐵蹄也已經踏到西北邊境。
鎮遠大將軍胡振遠兩月后遇刺而亡,其女胡寄容領兵抵抗金賊半月之后,亦被金賊生擒。
周帝那時剛被羅剎司從武清遠手中救出,身子正因瘴毒泛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竟是氣得連連咳血,若非身子實在吃不消,曾經殺退金賊無數次的魏寧差點調轉馬頭親自殺去西北,去親自教訓大金的新任汗王。
是的,那時的大金已經有了新的汗王。
饒是盧光彥自己夢到這里的時候,也著實吃了一驚。
因為新的汗王不是如今風光正盛的大皇子,也不是剛剛成功拿下周金盟約修訂的二皇子,而是那個傳說中自小癡傻不受寵的三皇子佐努。
兩位大金皇子的爭斗,最終卻讓一個扮了多年傻子的家伙贏到最后,簡直成了當初大金最大的笑柄。
可就是這個笑柄,這個臥薪嘗膽隱忍十幾年的少年人,在統一大金各部之后,帶著數萬鐵騎一路過關斬將,連奪北地七城。
沅江以北的土地,就這么在三個月不到的時間里支離破碎,甚至比當初齊哀帝昏庸而治下的國土更讓人膽戰心驚。
金賊破城,眼見便要直取上都,脫身不得的周帝實在無人,只能派出鎮遠大將軍胡振遠之子胡承修,也就是西苑那位司正大人領兵抗金。
到底是虎父無犬子,胡承修不僅領兵擊退金軍,甚至還從金人手中救回妹妹胡寄容。
按理,為防金賊再犯,周帝應該下令胡承修承襲其父將軍之位,繼續鎮守西北邊關,可奈何當初周帝自己便是承襲父位之后,領兵取齊而代,又哪里會放心胡承修繼續留在西北?
于是乎,圣旨一下,封其妹胡寄容為巾幗大將軍鎮守西北,而胡承修則被再次召回上都。
但周帝卻沒有想到,那時的危機不僅來自外敵,還有內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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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胡承修依詔回返的路上,先前奉旨代掌朝政的安平侯逼宮了。
那時候的周帝因為瘴毒,已然臥病不起,安平侯進宮探視的那一夜,周帝病重崩殂,大周唯一的皇子,沈貴妃的兒子魏琰也急癥而亡。
一夜之間,那座富麗堂皇的宮城便如當年大齊一般,在沉沉夜色里有了新的主人。
也是到了那時,盧光彥方知這些年來,安平侯已在暗中籠絡了朝中近乎半數臣子。
而剩下的半數臣子當中,大多是早已倒臺的易相門生,那些文人對周燮很是依從,但對盧光彥這個新任相國卻一點也不放在眼里,對安平侯這弒兄奪來的新帝更是不愿承認。
可是那又如何呢?
所有不從之人都被新帝丟進牢獄,登時滿朝只剩附庸之輩。
為求自保,盧貴妃與盧光彥只能假意依從。
而趕到半途的胡承修在聽聞上都宮變之后,竟也再沒回到上都,而是徑直調轉馬頭重回西北。
不管胡承修是出于何種原因離去,對于新帝來說總是一件好事。
因為胡氏兄妹聯手,徹底讓西北邊防成為一道難以突破的銅墻鐵壁,乃至于加金賊連攻四次,都潰敗而返。
新帝龍顏大悅,御筆親書賜胡承修護國大將軍之位。
當然,胡承修拿到圣旨之后直接一撕兩半,道了聲御敵為民不為賊的事情,又是另一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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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被駁了面子,心中自是氣惱非常,但奈何金賊當前,胡氏兄妹還有些用處,這口氣他只能暫時咽了下去。
但新帝沒有想到,一個月后的那個夜晚,會是他徹底咽氣的日子。
那一夜,盧光彥被人中道喊醒,說是陛下有請。
雖然心中有疑,但奈何傳喚之人乃周帝心腹,盧光彥只得披衣起身。
盧光彥趕到寢宮的時候,入眼第一個物件,便是一顆怒目圓睜的腦袋。
那顆腦袋端端正正的擺在案幾上,就那么不偏不倚的正對著門口,粘稠的血液從桌上滴下,形成一股小小的細流一直流淌至門口,在他的腳邊泅成一小灘血漬。
那張臉盧光彥再熟悉不過。
那是曾經的安平侯,如今的大周帝君。
魏安。
就在盧光彥怔怔失神未及反應過來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哎呦,這么明晃晃的擺著,可真是怪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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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麗影款款而入,帶著難以自抑的喜悅。
盧光彥這才看清,那是他的姑姑,盧貴妃。
說完這句話之后,盧貴妃似是才看見自己的侄兒還杵在門口,不由笑道:
“還杵在那里做什么?不過來瞧瞧么?”
盧光彥心里有些發寒。
不是因為那顆腦袋太過嚇人,而是因為盧貴妃的笑。
以他對姑姑的了解,盧貴妃是那種行事狠辣,但卻見不得血光兇殘的人,所以一直以來,懲處之事都是由他這個侄兒代勞。
可是今日的盧貴妃不僅沒有害怕,更沒有看到這一幕的意外與震驚。
唯一的解釋,便是她早早的就知道了這件事。
魏安的死,對盧光彥來說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姑姑殺死魏安這樣的大事,卻一句也不告訴自己,甚至只在事成之后知會與他,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等盧光彥想明白各種關節,已聽一道聲音從內室才傳來,緊跟著走出一個披著黑色斗篷幾乎遮著整張臉的男人:
“貴妃娘娘果然是好膽識,居然一點也不怕。”
那聲音粗嘎滄桑,如同暗夜山林里亂叫的烏鴉,讓盧光彥止不住蹙眉。
這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也從未聽姑姑提說過的人。
可是顯然貴妃與那人的關系并不簡單。
貴妃一介不通武藝的女流之輩,自是不可能殺得了人的。
那么殺死魏安的人……
盧光彥抬起頭看向那人:
“殺死魏安的,是閣下么?”
聽到盧光彥這句話,盧貴妃不由替侄兒解釋:
“光彥,這位是單先生。”
“單先生?”盧光彥重復了一句,忽而笑了,“先生緣何要幫我們姑侄呢?可莫要說什么為了天下蒼生,或是什么路見不平的話。”
“盧相果然機敏干脆,怪道能扳倒易伯瑾那個老狐貍。只可惜盧相到底還是年輕了些,對魏安這樣的無恥之流沒什么法子。”
男人難聽的聲音配上這諷刺滿滿的話,讓年輕有為的盧相國大為惱火。
就在這時,盧貴妃連忙嗔怪了自家侄兒一聲打著圓場:
“光彥,怎么跟單先生說話呢!先生莫要生氣,我這侄兒年輕氣盛,想來時這些年仕途順利慣了,倒是沒有什么惡意的,先生可千萬莫往心里去才是。”
說著又給盧光彥介紹:
“單先生是咱們大周人,只是這些年一直在大金經營,一直被大金兩任汗王視為座上賓,又哪里瞧得上什么旁的東西,便是有什么想要的,咱們豁出去給了也就是了,莫要那么小氣。”
聽到這里,盧光彥終于知道這個單先生是誰了。
“原來是現在的大金汗王佐努的老師單云先生,失敬。”
面上盡力保持著平和,可盧光彥心中卻已然掀起驚濤駭浪。
大金帝師啊……
縱是周人又如何?
這個單云一心所為乃是大金,能殺得了魏安,所圖又怎會是尋常俗物?
可嘆胡家兄妹在西北征戰,卻不知金人已然從別路滲入大周皇宮,與前貴妃娘娘聯手,殺了剛上位不足兩月的新帝。
國之無君,大周還是大周嗎?
可這在眼下已經不重要了。
“單先生想要什么?割地還是稱臣?只要我們姑侄可以辦到,定當竭盡所能。”
最會審時度勢的盧相國謙和溫笑,態度與先前迥然不同。
卻聽那單云哈哈一笑,帶著毫不遮掩的嘲諷夸贊:
“盧相國可真是聰明,放眼整個大周,便是打著燈籠怕是也尋不到第二個盧相國這樣的聰明人了,也不知盧之南知道自家兒子這樣有出息,會不會在地下大笑幾聲。”
若是只說盧光彥一人倒還罷了,但如今話里帶上盧之南,霎時便讓盧之婉和盧光彥姑侄的臉色都變了幾變。
但再變又如何?面對這樣隨時可以揮劍向他們而來的人,面對這樣一個他們需要仰仗的人,姑侄二人只能陪著笑臉。
然而那單云似是盧之婉的吹捧之言一點也不想聽,在她說了一半的時候便徑直打斷:
“這些話貴妃娘娘不用多言,只告訴我,你的選擇可做好了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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