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央的百姓不怎么信奉神佛,但北央的皇族卻是信奉神佛的。
更多的時候那不僅僅是一種寄托,而是內心愧疚感的安撫。
當迦熙氏提出要給早逝的孫兒們祈福的時候,后宮中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
連央帝的生母,太后也隱約的想起來,曾經先帝繼位的時候,迦熙氏也曾經沐浴齋戒長達百日,而且在苦寒沒有民居炭火的佛山凍崖腳下焚香祭拜了數十天。
據說祭拜的天數是不一定的,需要按照造孽人犯下的戒條來計數的。
當年的謖融衡親自賜死了那么多的皇子手足,相比今日的央帝,太后覺得自己兒子應該不需要祭拜如此多日。
于是開始了與太皇太后做一樣的準備。
因為她心底里已經篤定了,只有自己的祭拜才是為了兒子好,太皇太后的祭拜根本就是為了小七公主的,也許背后詛咒自己兒子也不一定。
這大抵就是母親。時時刻刻都對任何人保持著懷疑,覺得除了自己人人都會來傷害自己的兒子。
迦熙氏畢竟年數大了,已經不再是她年輕的時候,要完成所有的齋戒祭拜過程十分的吃力。
這個時候凡音走到她的面前,跪伏在她腳下。
“皇奶奶,您就讓小音來吧。”
“你可知道,那有多苦?”
“小音不怕的。”凡音露出純良的笑容,那是如孩子般明媚的笑容。
她很少有這樣的笑容,無論小的時候在南陵,還是長大之后遷徙到了北央。
在她身邊的人都對她覬覦著厚望,對她懷著緊密的期待。
而那份厚望與期待,已經超出了她所能達到的極限。
只有燃燒自己,讓自己灰飛煙滅才能達到別人的期許。
所有天真無害的笑容,她卻是怎么都展現不出來了。
可是在迦熙氏的身邊卻不同的。
迦熙氏是自立頑強的人,她一路的走來見慣了犧牲和背叛,見慣了人情冷暖。她倚靠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她自己。
除了敵人之外,對她來說圍繞在身邊的人都像自己的孩子,都是需要她來保護的人。
因此無論凡音有多強,在宮女們口口相傳中的皇后有多么高深的身法,可是看在迦熙氏眼中她依然只是個與小七年紀相仿的孩子。
雖然她不明白凡音與畢淵之間的感情是怎么樣的,可是凡音一看就是個內斂而安靜的姑娘,而且她的內心是要比自己孫兒畢淵更光明磊落了許多的。
“孩子,你有這份心,皇奶奶就知足了。可是齋戒祭拜不是你們這些孩子想象的那么簡單的。”
“不僅僅需要褪去衣衫,浸入冰冷刺骨的寒湖之中,要赤腳走過冰凍過的卵石之上。要靜坐在千年冰封的古樹之下冥想數日。”
“最重要的是,要心念合一。也就是你說出要為誰祭拜之后,你的心里只能裝有那個人,不能再心有旁騖,不能再想著其他人。但凡有一點點的閃念,祭拜都會失效,北央古神都會憤怒譴責,最終受害的反倒是整個北央的子民啊。”
“能做到么,孩子?”
凡音遲疑了。
她確實做不到啊。
她是北央的皇后,是謖畢淵的皇后。她要祭拜就必然是為新央帝祈福禱告。
可是讓她心里眼里只有謖畢淵一個人,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她甚至都不想為這個人祈福禱告。
也許對凡音來說心口不一并沒有什么。可是對迦熙氏這上一輩的人卻是萬萬不可的。
凡音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太皇太后。原來老人家早就已經看出來了,她與謖畢淵之間,恐怕是連半點情分都沒有的。
老太后那是不想連累禍害了她的子民啊。
凡音說自己要陪著太皇太后一道出行的時候謖畢淵的臉色就不大好了。
可是凡音說太后不也跟著一起去么。她是皇后呀,不是應該看看前輩們的禮儀么。
說的冠冕堂皇,謖畢淵反倒找不出什么借口推阻了。
“那你們速去速回?”他最后只好這么說。
“陛下請放心。沐氏僅留的子嗣后裔都在陛下的手掌中。凡音不會離開陛下的。”
她一字一頓,說的格外的清晰。
若是再帶一點小脾氣,倒是有點像小七生氣撒嬌的樣子。
可是凡音說的太冷靜了,除了冷靜還有一絲陰狠,聽得央帝都背后寒了一陣。
默默的提醒自己,下次再召見她的時候,要不還是備一些侍衛在身后比較好。打不過她,至少也好給自己爭取逃跑的機會啊。
離開了宮廷,無牙和順夕就紛紛都跟上來了。
凡音與迦熙氏坐一輛馬車,太后獨自坐一輛馬車。
正在閉目養神的迦熙氏突然說了一句,“你有事的話,就先去吧。”
凡音愣了一會兒,仔細回憶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也沒說自己有什么事呀。
“你是先帝與非門中的人吧。畢淵那孩子能夠籠絡到你,也算他有心。你此次非要隨我出宮,為的就是避開他耳目吧。既然已經出來了,你就去忙你自己的,在后宮中你對我這老太婆百般照拂,也難得你心中有善。”
“皇奶奶……”
“我會幫你拖住那女人的。就算是我報答你。”
太皇太后的語氣有點古怪,但是凡音一時間又捉摸不透。于是先行離開了一陣。
無牙和順夕見凡音潛出了馬車,飛快的迎了上去。
“閣主。”
“閣主姐姐。”無牙看起來倒是長大了不少,眉眼間更多了一絲凌厲。
“二小姐安置妥當了?”
“嗯。姐姐不用擔心。”順夕還沒說話,無牙就搶著拍胸脯道。
“七公主死后,東桑那邊可有什么消息?”
“東桑白帝十分惱怒。懷疑是央帝故意耍弄他。”
央帝父子兩次答應要聯姻,卻兩次反悔,最終準備聯姻的公主還死了。任誰來說這對父子都有戲耍東桑國的嫌疑。
凡音隱隱的閃過一個念頭,但很快的打消了。若是她早知道小七會以死明志,必然會阻止她,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如此無力的抗爭的。
“那個人還在皇城么?”
無牙偷偷瞄了一眼哥哥的表情,確定了閣主所說是與自己所想的同一個人。
“前幾日出城了。”說完兩兄弟都垂下了頭。
凡音也沒有責備他們。長存吶,他要走,他們未必留的下,而未必跟的上。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家伙自身的功夫那么的差,而且行事作風之詭異,簡直人鬼莫測。
無牙盯著遠處前去祭拜的車隊,目光有些深諳。
“姐姐。”
凡音正在聽著順夕回報這幾日琴門大小的動態。
她雖然可以隨意出入宮廷,但是她也發現了一件事情。宮廷的每一道宮門口,都在隱蔽的角落蹲守著一個侍衛。
他們也沒有特別的動作,也不跟蹤她,或許謖畢淵自己也知道這些普通的侍衛是不可能真跟的上她。
所以只是簡單的記錄她出入的時間。無論她是從宮門走,還是宮墻走。他們沒有任何阻撓或者詢問的意思,只是默默的看一眼她的身影,然后就退了回去。
可越是這樣簡單,越是讓凡音感覺到詭異。
她便減少了出入宮廷的次數。
趕回車隊以后,太后果然發現了她離去過的蹤跡。
一雙原本樸實無華的眼眸死死的盯著她。
太皇太后走過來,也不看自己的兒媳婦一眼,直接拉了凡音的手就走開了。
太后憤憤的盯著兩人的背影。自己年輕的時候就在后宮位份地位,一直受到其他嬪妃的壓迫。
曾經想要投靠宮婉婷,可惜自己生了個兒子。對宮婉婷來說,凡是生下了皇子的嬪妃都是無需拉攏的人。
然后想著既然自己有了兒子,那兒子也是迦熙氏的孫子,奶奶照顧孫子不是天經地義的。
誰知筑南王把自己的兒子送進宮來當人質了。這孩子真的是孤身在后宮中爹娘遠離的,奶奶偏疼這個無依無靠的孫子也在情理。
所以迦熙氏也拒絕了把畢淵養在自己身邊,說養一個孫兒就夠鬧騰了。
這份疏遠是早就埋在心底的。同樣是孫子,卻厚此薄彼,為了司幻蓮肯出頭,其他的皇子就不管不顧了?
現在畢淵當了央帝,自己成了太后,可老太婆還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合著左右她都是受益人。
“去,把皇后找來。”
宮女們暗中紛紛看著太后,好戲要上演了!
都知道這太后性格軟糯不得力,跟太皇太后年輕的時候根本不好比。
央帝能夠奪位登基全靠的是他自己。所以央帝對母親也沒有什么期待的,只要她太太平平在后宮中頤養天年就夠了。
可是太后畢竟是壓抑了多年的兒媳婦。早年的不得勢注定了晚年得勢之后的驕縱無度。
這皇后也是稀奇,太后是央帝生母,皇后卻不巴結太后只光顧著巴結太皇太后。太后心里當然會不高興了。
雖然論輩分當然是太皇太后更高些,可論親疏,只看央帝把太皇太后都從她的寢宮趕出來了,讓給了自己的母親就可見一斑。
凡音氣性是剛硬,但她從來不為難當差的人。
太后身邊的宮女來喊她,她當然是要去的。
迦熙氏身旁的嬤嬤卻一把拉住了她,暗聲對她說道,“皇后過去說話要小心些。有什么委屈暫時先受著,回宮了,找陛下再說。”
嬤嬤是好意。嬤嬤在后宮中也沉浸多年了,這位皇后思路是敏捷聰慧的,可是性子直,說話也直,從沒見她服過半分軟。
這性子在后宮中是活不了的。看那小七就知道了。
即使有一個疼寵有佳的父皇又如何。父皇一去,就被自己的哥哥給逼死了。
央帝現在把皇后寵到天邊去,八成就是看中她年輕漂亮,性格又是出挑,人人仰望自己的同時卻有一個女子分明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剛剛登基的央帝怎能不心癢癢。
等著這份新鮮勁過去了,這皇后的日子恐怕也到頭了。
走上后位的時候一時繁榮似錦,可走下位的時候那份蒼涼悲茫又有誰人可知。
“唉——”老嬤嬤平白無故嘆了口氣。
“怎么了老丫頭?這就累了?”
“沒有沒有,太皇太后您都不累,我這老奴怎么敢累。”
“瞧你說的。”迦熙氏也抬起眼皮看了眼皇后遠去的背影,“你是擔心那姑娘?”
“是啊。難道您不擔心?”
“她不用你擔心,她骨頭硬著呢。”
“就是怕她骨頭太硬啊。”
“她除了骨頭硬,八字還硬呢。”
“太皇太后,您不怕她受委屈呀。”
“這宮里頭的孩子,哪一個沒有受過委屈?就說現在的央帝吧,這小子登基之前,誰敢說他能成央帝。”
“也是。可如今連圭羊公都把自己的孫女給送進宮來了。”
“那老頭子孫女多的是,送一兩個無所謂。”
“……看來您老還是不喜歡當今的央帝呢。”
迦熙氏很果斷的搖了一搖頭。
“是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從小就陰沉沉的。就不知道阿蓮和明月兩個好孩子,怎么偏偏和他那樣的親密。”
“這也是央帝的過人之處吧。就看他連圭羊公的孫女都不寵幸,就光寵著這位皇后。”
“對了,老奴在后宮的丫頭片子口中聽到了一個傳言,也不知真假。”
“什么。”
“就是這位皇后啊,據說是被沐隱娘養大的呢。”
“二夫人?”
“是的。”
其實太后將凡音喊了過來也沒有什么旁的事。
就讓她伺候伺候,燒燒水,鑿鑿冰。給自己端個茶。
然后準備一失手將滾燙的茶水潑在她細皮嫩肉的小手上。
誰讓她妖顏惑主,勾引了自己的兒子對她百般妥帖,岑雀那是圭羊公府的貴小姐,畢淵卻只看過她幾次。一定就是這皇后攛掇的!
燒水?凡音會的。鑿冰?凡音內力深厚。
端茶,她直接把茶杯放在了太后面前的矮凳上。
又不是老態龍鐘到手腳不能動了,殘廢啊?
太后氣的臉都通紅了!
“皇后!讓你給我端一杯茶,你都不能好好伺候?央帝封你做后是干什么的!”
這問題倒是把凡音難住了。
“太后,陛下并沒有告訴我,需要端茶燒水呀。”
相反,謖畢淵對她說的卻是,你有什么想要的盡管對他們開口,讓他們去采買。
太后猛地將茶杯摔到了一旁。“把皇后綁了,給她點教訓看看!”
宮女們面面相覷。在后宮大家都不是瞎子,陛下待皇后那可是寵著呢。
侍衛們試探的向前走了兩步。
凡音一個凌厲的眼神掃過,他們又紛紛后退了三步。
“皇后,你反了你!你竟敢來威脅我?”
“我也不想來威脅太后,可是太后,不瞞實說,我乃先帝與非門下之人。就以你的這些侍衛,群起攻之也未必是我的對手。反而回去后讓陛下知道了……”
“你、你你你……!”
太后眼睜睜看著凡音提起自己燒好的水壺走了,氣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黑。
最終嘴角露出了陰狠的弧度。
“沐凡音,是你逼我的。我受了一輩子的苦,做盡了人下人。今日,再沒有人能夠騎到我的頭上來。就算是畢淵親手選的女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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