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琳乘坐的敞篷出租馬車進入港區時，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她正要拉起兜帽擋雨，結果車夫告訴她車座下準備了雨傘。希琳彎下腰伸手摸索了一番，很快找到了它。
“港務局正在組織人手重建。”車夫指向街道右側的廢墟地帶。那里已經被清出了一些空地，身穿港務局藍色制服的工人正在推著裝滿的垃圾車穿行其間，另一些人則忙著往木料和石材上蓋防水油布。
“他們的效率還挺高。”希琳評論道。她沒想到港務局居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完成這么多工作，而且更令她驚訝的是，重建所需的資金似乎沒有成為難題。
港務局哪來的這么多錢？人工和物料都是很大的開銷，而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同時進行清理和重建工作，只靠口頭承諾是不夠的。
“是啊，港務局在災難中證明了自己，現在他們已經是民眾眼中的英雄了。只要你穿著藍色制服，港區的任何一家酒吧都不會向你收費，姑娘們也會變得十分熱情——”他看了一眼希琳，“抱歉，小姐，無意冒犯。”
“沒關系，不介意。”雨水被風吹到了臉上，于是希琳調整了一下雨傘的角度，“我知道剛剛自己說過要去暗淡珍珠酒吧，但你能不能帶我去塌陷區附近看看？就是海風大街那一帶。地震發生之前，那里有座公寓，附近還有家面包房。”
“我知道海風大街那里的公寓，好像叫什么百合公寓？可你去那里做什么呢，小姐？那座公寓樓已經陷到地下了啊。”
是郁金香公寓，好吧，反正它已經不存在了。“只是臨時起意，想去看一看。”
自從她在碼頭的難民安置區醒來后，枯葉就帶她離開了港區。在那之后又過了一周，希琳始終沒有回過港區。
她起先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還以為是工作太忙的緣故。然而當她再次回到這片已經變成廢墟的社區時，希琳才意識到，自己之所以不愿回來，是因為害怕。
她害怕一旦自己親眼看到那片廢墟，郁金香公寓就真的不復存在了。在她心中的某個地方，仍然抱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小小愿望，希望那座公寓能幸存下來。
那是她來到火印城以來，第一個像是家的地方。
“我聽說地震那天，那座公寓的女孩們用金屬床造了一座橋，幾乎所有人都平安逃了出來。”車夫說。
“幾乎？”
“有兩個女孩掉進了裂谷里，諸神保佑她們。”
她們都還活著，希琳心想，而且我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告訴車夫這些沒什么意義。在地震中死亡和失蹤的精確人數還沒有公布，但希琳猜測應該超過了五百。作為格外幸運的幸存者，她和莫伊拉一直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談論那天發生的事。
她們聽說過“幸存者愧疚”這種說法，不希望承受它的折磨……然而現在，她卻打算面對這一切，面對自己沒能阻止的災難。
馬車沿著廢墟邊緣的道路走了幾分鐘，接著在一個曾經是十字路口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看來人們把那里稱為塌陷區是有道理的。放眼望去，路口以北的九個街區全部下沉了大約兩層樓的高度，形成了一座巨大的陷坑。建筑的殘骸像壞掉的積木一樣隨意散落其間。曾經居住著上百人的生活社區，如今只剩下一堆堆的碎石和瓦礫。
她很快就找到了郁金香公寓，或者說，郁金香公寓殘留的部分。它的一層和二層都陷進了地下，只露出了最上面的第三層。在雨中，它看起來像個很多年無人打掃的墳墓。
希琳感到一陣難過。
“你以前住在這里，是嗎？”車夫突然問。
她沉默片刻，接著點點頭：“對，我就是從地震中逃出生天的女孩之一。”
“諸神保佑，那你可真夠幸運的，小姐。”比那天喪生的五百人幸運多了。這句話他倒是沒有說出口。
“是啊，謝謝你。”希琳移開視線，“我看夠了，咱們繼續前進吧。”
馬車拐了個彎，朝碼頭的方向駛去。這一次，灰色的大海出現在她的右側。盡管距離花園的中心有一大段距離，港區的碼頭還是在地震中遭到了破壞。
如今只有三分之二的船位可供使用，而且已經船滿為患。遠方的海平面上，一場大風暴正在醞釀，希琳認為那里的天空顏色似乎更深。
透過層層的雨幕，她看到了那座著名的孤島監獄——據說那里關著火印城最可怕的罪犯。如果希琳沒能證明克拉克斯的清白，他最終很可能會在那里度過余生。
她一定可以找到證據。雖然幽魂是個行事謹慎的刺客，但如此大規模的爆炸事件，他不可能處理得面面俱到，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
只要她能想辦法讓柯斯塔、枯葉和“獵犬”埃斯波一起合作，就算不能將他捉拿歸案，至少也能證明幽魂的存在。
這就足夠了。她希望諸神不會吝嗇到連這點成果都不愿給她。
馬車駛過運河，來到了港區完好無損的那部分。其實現在說是完好無損可能不太恰當，因為這里的大部分空地都被改造成了難民安置區。
希琳在這里看到了更多身穿港務局制服的人，他們正在帳篷和棚屋之間忙碌。她懷疑有些人手是臨時招募來的，因為在地震發生前，港務局絕對沒有這么多人手。
必須承認，港務長的精明程度令她大開眼界。他把一場由自身疏忽導致的災難，變成了一個提升港務局名望的機會，而且還干得很不錯。要不是希琳那天在蕾雅·克洛芙的臉上看到了真正的慌亂之色，她或許會懷疑整件事都是港務長的陰謀。
暗淡珍珠酒吧離難民安置區不遠。它是個兩層高的獨立建筑，看上去就像是縮小版的劍魚酒吧，但只要看到招牌上那顆巨大的珍珠，就不會認錯地方。
希琳付過車費，之后拉起斗篷的風帽，走進了酒吧的大門。
酒吧里人滿為患，壁爐已被點燃，熱氣驅除了寒意。希琳在光線昏暗的大廳里尋找著柯斯塔的身影，結果卻一無所獲。
她攔下一名女招待，學著柯斯塔的樣子，隱蔽地往她手里塞了兩枚銅板。
對方立刻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你想知道什么，小姐？”
“我有位朋友可能住在這里，他可能是上周六前后搬來的。是個看上去有些陰沉的男人，說話的腔調像個退伍士兵。”
女招待挑起眉毛，“哦，你說的一定是他。”
“所以他確實住在這里。那他現在在哪兒？”
“昨天晚上被趕出去了。他一直在喝酒，剛開始還算安分，大家甚至很喜歡他。但是過了幾天，他越喝越多，而且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壞，經常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生悶氣。”
“不可能，”希琳驚愕地說，“他不是那樣的人！”
“再給我兩枚銅板，你說他是王子都行。”女招待聳聳肩。
“好吧，對不起。那他后來怎么了？為什么要趕他出去？”
“他和三個人打起來了。不知道那些人說了什么話刺激到了他，總之場面搞得很血腥。你的那位朋友還挺厲害，居然真的打贏了……然而老板隨后就把他趕了出去。老實說，他走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柯斯塔會在酒吧打架？無論怎么想，這都不像是他會干的事。但艾瑪之前說過，他離開醫院時的情緒很低落。
也許希琳并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了解他。“那他后來去哪了？”
“不知道，反正不在這兒。”
希琳向她道謝，隨后轉身離開了酒吧。她茫然地在雨中走著，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也許她應該回到酒吧里，找個靠近壁爐的地方烤烤火，順便等埃斯波和枯葉過來匯合，之后再跟他們一起尋找柯斯塔。
但她有那么多時間嗎？而且就算她真的找到了柯斯塔，他的狀態會不會很糟？希琳真的害怕自己會遇到陷入麻煩的柯斯塔，因為那樣一來，她就必須在柯斯塔和克拉克斯之間做出選擇。
她有種預感，無論放棄誰，她都會自責一輩子。
“瑪爾倫小姐。”一個女人的聲音穿透了沙沙的雨聲。
希琳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發現一個身披雨衣的女人正在看著自己……蕾雅·克洛芙。
“克洛芙女士。”希琳聳聳肩，“你對我的行蹤還真是了如指掌啊。”
“與其說我在派人跟蹤你，倒不如說我一直派人在這里等你。”短發女人露出微笑，“來吧，我知道你是來找他的。我恰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而且現在就可以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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