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驟然停下,動作再起時聲音已經(jīng)小了很多。
今天這種情況她頭一次遇到,但不知為什么,直覺得此時穿衣聲太大,也很危險。所以停下調整,開始將每一步動作控制得極輕且緩。
也因此,明明是夏末秋初的著裝,總共沒兩件,還是讓她穿了老半天。
她出現(xiàn)在顧星朗面前時衣衫齊整,但發(fā)絲微亂,臉頰還泛著午睡初醒留下的煙霞色。
真的很可愛。他默默想。
許是沒來得及照鏡子,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就那么泰然在他對面坐下。顧星朗想笑,忍住了,看著她閑閑道:
“你倒舒服,說睡就睡。”
阮雪音氣短,心想若不是你來我還要睡好一會兒,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只淡聲答:“從前在蓬溪山,先是學觀星,后又學用曜星幛,都得熬夜。那時候打基礎,每日設了目標,不敢有絲毫懈怠,經(jīng)常后半夜才睡下。老師不許我們浪費早上的時間,所以都要早起,想補覺便得等到午時或未時。時間一長,也便成了習慣。”
顧星朗聽著,心里不太舒服:“那豈不是就折磨你一個人?競庭歌習地理,看山河盤,便不用熬夜。”
阮雪音搖頭:“她也熬得厲害。她所學所練自然不用等夜晚,但她讀書成狂,尤其是兵法。有時我大半夜回去睡覺,她也還沒睡。她五歲入門,比我晚一年,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只是晚了一年,哪怕想趕上我,何至于如此刻苦?”
她摸一摸紫砂壺外壁,還是熱的,想來云璽怕她起來要喝,提前沏好放了進來。于是一人一杯斟好,推一杯給顧星朗,繼續(xù)道:
“直到五年前她要下山,我才知道,趕超我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一早做好了提前出師的準備。所以才要無限用功,因為不知道哪天就得下山。”
顧星朗挑眉:“她倒有先見之明。”
阮雪音無奈笑笑:“她雄心壯志,十歲便立下要名動天下的話,自然未雨綢繆,準備萬全。到蔚國爆發(fā)四王奪嫡戰(zhàn),我們都認為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入蒼梧時機,她自然毫不猶豫。其實下山之時,她自知沒有完全準備好,也有些忐忑。只是機不可失,容不得她遲疑。”
“饒是如此,她依然表現(xiàn)上佳,完全看不出哪里沒準備好。”
“這要看是哪方面準備了。當年慕容峋怎么贏的,你我雖不知道細節(jié),但單看發(fā)生的事,她一定費了許多唇舌,完成了不下百場游說。口才方面,她確實無需再多準備。”
顧星朗眉心微動:“你也不知道細節(jié)?”
阮雪音理所當然道:“自然。這么繁雜的過程,你以為我們會讓粉羽流金鳥來回傳?它也記不住。且老師說了,一旦出師,她便不會再具體教我們些什么。再者蓬溪山中立,老師若染指蔚國的事,豈非壞了規(guī)矩?”
顧星朗看著她一笑:“口才方面,看來是蓬溪山一絕。我見到你也便明白了。”
阮雪音不確定此話是褒是貶,一時不知如何接口,卻聽他轉了話頭道:
“你適才,怎么突然醒了?”
他驀然想起方才做過的事,再次有些慌,面上卻一如既往沉著,問得很是隨意。
“我一向睡得淺,夜里還好些,白天尤其容易醒。想來是你掀床帳的聲音或腳步聲?”
她歪著頭試圖回憶,無果,倒也不甚在意。
顧星朗仔細觀察她神色,確定她沒有掩飾,應該也不是被自己“碰”醒的,暗松一口氣。遂拿起茶杯飲一口,抬眼環(huán)顧四周:
“這么大的寢殿,你卻只放這么點東西,不嫌太空嗎?”
阮雪音聞言四顧,“我沒有那么多東西可放。擺一堆柜子卻個個中空,不是也很嚇人?且這樣看著清爽。我不喜歡房間里堆得太滿。”
顧星朗此前便注意到,那些桌柜上雖沒有任何擺件,但有不少瓶插花。都不是鮮花,而是用某種手段制成的干花。
因著是干花,那些顏色都蒙了一層淡淡灰調,配著白色楓木和淺湖色的紗簾床幃,有種清冷的古色古香感。
“這些干花是你制的?”
阮雪音循他目光望去,微微一笑:“嗯。”
“為何不用鮮花?”
“鮮花插瓶費打理,不但需每日換水,為延長花期,還得三兩日修剪一次底部枝干。且最多十余日便得替換下一批,將庭中好好的花圃剪得七零八落,既費事,也可惜了這么美的花。不如讓盛開的就開在土里,那些開到極致就要凋謝的,摘下來,制成干花,也算保留了最后一刻風姿。”
每個人對于每件事的看法、做法,反映的都是個人哲學。顧星朗很喜歡她對于許多事的態(tài)度,以及處理方式,似乎很絕然,又透著深情。
深情總作無情解。說的便是這種人生觀?
他再次看向那些已經(jīng)干透卻筋骨、風神俱在的花朵,眼里多了許多笑意。
阮雪音卻似突然想起來什么,起身走到五斗柜前,拉開最上面一層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枚物件,然后返身回到圓桌邊,將它直接放至顧星朗面前:
“這個給你。”
顧星朗低頭看去,是一只香囊,最普通的橢圓形,淺銀色,花紋也簡單,仿佛是橙花枝,但又不是特別像。想來是制作者繡工不佳,沒能繡得傳神,光看針腳,便知道不出自宮中。
但他來不及計較這些,一顆心突突跳起來。
在青川,女子送男子香囊,如果不是親人,那么通常只有一種意思。
他告訴自己先不要預設,且看她還有什么話要說,腦子卻已經(jīng)不受控制轉起來。
如果她說了,自己怎么回答?
雖然她已經(jīng)表明只是來借河洛圖,到目前為止,也確實沒做出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來,甚至還救了自己一命。
但他不能百分百信任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且他在世為人二十年,真的沒見過這么丑的香囊。畢竟是告白,會不會太草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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