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加疑惑,視線收回,開始朝近處床帳看。玉白色古香緞泛著清淺光澤,上面的祥云繡工極其繁復(fù),仿佛用了非常多粗細(xì)各異的銀色絲線表現(xiàn)厚薄光影,而那些祥云旁邊,以更復(fù)雜的線條設(shè)計繡著栩栩如生的——
龍。
白色龍紋錦帳。和挽瀾殿里的幾乎一模一樣。那么這里是——
她不自覺深吸一口氣,覺得非常荒唐。然后想到自己受了傷,又睡了一個長夜,或者不知道幾個長夜,以至于——
兩眼昏花。
緊接著她突然記起,最后一個畫面里自己被顧星朗攬在懷里,他身上的氣息,就是此時錦被里床榻間,若有似無彌漫著的那些。
“夫人醒了?!快讓奴婢看看!”
思緒驟然被打斷,便見云璽慌慌張張起身探過來,按著她手臂忙忙往后背看。
“阿彌陀佛,還好沒事。奴婢該死,竟然睡著了!夫人什么時候醒的?此刻覺得如何?”
阮雪音被這頓連珠炮轟得反應(yīng)不過,呆了半晌道:“還好。有點餓。咱們這是在哪兒?”
她已有判斷,只是想求證。
“夫人在秋水長天,君上的寢殿。”
“那,他人呢?”
云璽抿嘴一笑:“夫人睡了龍榻,君上只好去暖閣了。”
這話怎么聽怎么不妥,她立時又想起身,自然后背撕扯,又是一通齜牙咧嘴,唬得云璽連聲道:
“夫人動不得!想要快些痊愈又不留疤,您最近可得安生些了。莫說觀星讀書,便是這床榻也不能下。”
阮雪音瞪眼看她:“要躺也不能躺這兒。你比我懂規(guī)矩,賴在這張榻上養(yǎng)傷,我還沒這么張狂。”
“可崔醫(yī)女千叮萬囑,最好不要挪動。夫人不僅背上有傷,氣血也損耗得厲害,須臥床靜養(yǎng),方能恢復(fù)如初。”
阮雪音自己就是醫(yī)者,深知她說得在理,無奈道:“我睡了多久?”
“不過一夜。夫人受傷,才是昨天的事。”
“為何不直接回飛閣流丹,來這里做什么?”
“夫人不知道,您突然暈倒,君上抱著您就上了奔宵,一路疾馳回行宮,除了沈大人誰也追不上。后來的事,奴婢也不清楚,聽說是來秋水長天比較近,君上怕耽擱夫人治傷,直接將您抱回了寢殿。滌硯大人也是快到了才追上的。合宮都看見了。”
最后這句話,只是想說明她此刻躺在龍榻上的合理性。
聽在阮雪音耳朵里卻成了一句別有意味的強調(diào)。
合宮都看見了。還有比這更高調(diào)的嗎?傳到長公主和顧氏其他族人那里,八月那場鬧劇,又重來一遍?
她厭煩了被卷入各種口舌議論之中,也不想再同顧星朗糾纏。這些日子她研究那三本書,已有所成,打定主意秋獵結(jié)束回去,就讓他帶她進寂照閣。總歸是說好了的。早日完成老師囑托,她便能返回蓬溪山;所有這些事情,她不想再多涉足一步。
“無論如何,我不能留在這里養(yǎng)傷。就算君上同意,也不成體統(tǒng),沒有這種規(guī)矩。”她看著云璽,非常認(rèn)真,“你現(xiàn)在幫我去——”
“你一個山里長大的自在人,什么時候這么講規(guī)矩了?”
“君上萬安!”
云璽轉(zhuǎn)身行禮,便見顧星朗負(fù)手走進來,豐神俊采,只眉眼間隱有倦意。
“你跟滌硯去準(zhǔn)備些清粥點心來,按崔醫(yī)女囑咐的辦。”
“是。”
忙忙應(yīng)著,便同滌硯出得寢殿,走了好一段距離方開口問:
“君上也還沒用早膳?今日還狩獵嗎?”
“沒。這不剛起來收拾妥當(dāng)。我說,你在隔壁講話就不能輕些?一驚一乍的,年紀(jì)越大越不穩(wěn)重。”
云璽乍舌:“快天亮前我睡著了。夫人先醒的,我忙著檢查她傷勢。是我吵醒君上的?”
“那倒不是。彼時君上正擦臉,隱隱聽到你們那邊有動靜,思忖是人醒了,這才丟了毛巾過來看。”他沒好氣,重重?fù)u頭。
說好的君臨天下的氣勢呢?擺了六七年的架子,說散就散了?
顧星朗沒覺得自己架子散了。此刻他坐在床沿,姿態(tài)完美,表情淡定,盯著阮雪音的臉看一瞬,開口吐出六個字:
“心頭肉是什么?”
阮雪音仍躺著,被他這么坐在床邊看本就不自在,冷不丁聽到?jīng)]頭沒腦的一句問,更加莫名其妙:
“啊?”
顧星朗不言,依舊盯著她。
“啊你說這個。”她想起來,自己失去意識前仿佛是說了一句關(guān)于“心頭肉”的話,暗道這比喻真是深入人心啊,那種情形下還能脫口而出。又想到彼時和淳風(fēng)在御花園不吵不相識,至如今竟頗多往來,深覺這姑娘是個妙人,言談亦有趣,不由撲哧一笑,感慨道:
“我初見淳風(fēng)殿下時,她警告我不要動你的心頭肉。其實我從沒打過瑜夫人的主意,又哪里會動她?但這個比喻我第一次聽,覺得新奇又貼切,不自覺便記住了。”
顧星朗的臉色卻變得不太好看。應(yīng)該說,相當(dāng)難看。
“這有什么新奇的。惢姬大人對你們的世俗教育太不夠了。少見多怪。”他一壁說著,起身走到桌邊倒一盞茶便要喝。
“那應(yīng)該是昨夜的,我醒來沒見人換過,還是叫人——”
“你管我。”
阮雪音一怔,總共沒說兩句話,這是,哪里惹到他了?
想到他昨天費力帶自己回來治傷,終是耐著性子道:“君上沒用早膳,空腹喝冷茶,對身體不好。”
顧星朗聞言,抬手便將杯中茶一仰而盡,隨即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轉(zhuǎn)身看著她道:
“阮雪音,我發(fā)現(xiàn)你總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操心。你有這個精力,去母儀天下好了。日日關(guān)在折雪殿里讀書,實在屈了你的才。”
她從來沒聽他這么說過話。他沒有直呼過她的名字,沒有過這么大跌水準(zhǔn)的句式,更沒用過如此幼稚近乎賭氣的語氣。
而且,母儀天下?這是什么話?跟當(dāng)前對話哪有半分關(guān)聯(lián)?
她幾乎要懷疑自己不是傷了背,而是傷了腦子,怔了半晌道:“我沒操心啊。瑜夫人的事要不是撞上了,我也不會管。再者,我是為救你的心頭肉才在這里躺著動彈不得,你嚷嚷什么?”
“你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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