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妧一直沒說話。

    早先顧淳風(fēng)落座連珠炮，她便選擇了沉默，只在顧星朗開口圓場時應(yīng)了一聲。

    此后連續(xù)幾節(jié)，無論競庭歌與顧淳月對壘，還是淳風(fēng)婚事這類極具家宴感的話題，她都三緘其口仿如局外人。

    與她過往行事非常不符。

    卻與她當(dāng)下處境渾然契合。

    打破她今日沉默策略的人是顧星朗。

    “午后朕途經(jīng)御花園，聽得煮雨殿內(nèi)琴音琤瑽，是阿妧你在彈琴？”

    上官妧一怔，“回君上，是。”甜糯嗓音一如年初入宮時，只聲調(diào)語氣中少了嬌蠻意味，倒平白漏出幾分柔弱的怯，“競先生與我分別用綠綺奏了一遍《廣陵止息》。不知君上經(jīng)過時，聽的是哪一段。”

    顧星朗微訝異，轉(zhuǎn)了目光向競庭歌：“先生還去了煮雨殿。”

    此一句明知故道，連淳風(fēng)都聽得牙根發(fā)酸。

    阮雪音極難得輕撇了嘴，心道此人臉皮之厚定性之強(qiáng)，實屬罕見。當(dāng)著一屋子心如明鏡的人，你知我知大家知，還能故作驚訝將這么一句話講出口，還講得一本正經(jīng)人畜無害。

    好在競庭歌也是個臉皮厚的，其定性之強(qiáng)亦不輸顧星朗。她莞爾一笑，盈盈應(yīng)道：

    “既有機(jī)會入了宮，庭歌理當(dāng)替蔚君陛下和上官大人探望瑾夫人。不敢有瞞君上，此來霽都，上官夫人知我或會進(jìn)宮探望師姐，特意備了些蒼梧特產(chǎn)，托我乘便轉(zhuǎn)交瑾夫人，以慰鄉(xiāng)愁。今日在折雪殿用完午膳，我斗膽央珮夫人帶我前往煮雨殿拜會，未向祁君陛下請旨，是庭歌之過，還請陛下寬宥。”

    顧星朗淡笑點(diǎn)頭：“理之自然，何過之有？自來女子嫁人，不僅有回門禮數(shù)，還當(dāng)定期回娘家探望雙親，此為孝道。只是國與國之間結(jié)姻，山高路遠(yuǎn)，回一趟家實屬不易。”這般說著，他轉(zhuǎn)視線向上官妧，

    “明年尋個合適時候，阿妧你也該回蒼梧看望父母。”

    皇室聯(lián)姻，王公貴女遠(yuǎn)嫁而回母國探親，此事少有，卻也不是沒有。所以這句安排或說承諾本身并不古怪，當(dāng)事人怔忡，不過因為此情此景此處境，實在不適合這樣一道恩典。

    然而終歸是恩典，總是要謝恩。

    “妧兒謝君上隆恩。”她諾諾。

    顧星朗微微一笑，轉(zhuǎn)而向競庭歌繼續(xù)道：“此刻回想，午后所聞琴音鏗鏘有力，撥弦如擂鼓，與瑾夫人素日演奏大不相同，當(dāng)是出自先生之手。”

    “見笑了。庭歌所能，不過這一曲《廣陵止息》，再無第二首可言。”

    顧星朗意外：“若朕記憶無誤，先生琴技堪比國手，”他看一眼上官妧，似是征詢意見，“斷不會只能奏一曲。”

    上官妧點(diǎn)頭：“確是國手水準(zhǔn)。”

    紀(jì)平也覺驚奇，“自來擅琴之人，很少能忍得住只學(xué)一首，競先生行事果然與旁人不同。”

    競庭歌且得意且無奈，“小紀(jì)大人誤會了，并非庭歌有心只學(xué)這一首。昔年在蓬溪山課業(yè)繁重，時間本就不多，按理說連學(xué)琴的時間都是沒有的。這《廣陵止息》的琴譜，還是有一年我整理書架時無意間翻到，”她看一眼阮雪音，回頭繼續(xù)：

    “小雪散漫，用過的東西都是隨手一放，哪怕她最寶貝那滿架子書，也是但凡拿了便再也放不回原位的。老師看不下去這么多書籍胡亂擺放，嫌用時難找，便命我定期整理。約莫是咱們七歲那年？”她再次看向阮雪音，以求確認(rèn)，

    “我從一堆故紙里翻出來這本《廣陵止息》，看樣子已經(jīng)有些年頭，字跡不甚清晰，好在還能分辨。此后數(shù)年，再無此機(jī)緣于書架間翻出第二本琴譜，故而至十五歲我下山之前，日日指著這一本譜子彈，自然也就只會這一首。”

    阮雪音不確定競庭歌此刻詳述琴譜之事，除了回答紀(jì)平和顧星朗疑問，是否還有試探上官妧的意思。但她與上官妧不是鄰席，不方便觀察；眼巴巴聽競庭歌三言兩語講完而全沒收獲，她索然無味，頗覺可惜。

    顧星朗卻聽得興味盎然。興味盎然且越聽越想笑。

    阮雪音的書架他是見識過的。

    確實找不著書。

    而這對師姐妹也實在堪稱妙人——

    阮雪音安靜，競庭歌鬧騰，整理書架收拾東西一類事，怎么看都是前者更擅長。后者才該是亂放東西的那個。

    她們倆卻偏偏反過來。

    所謂人不可貌相，論事不能看表象。這般想著，終是沒忍住笑起來：

    “她那些書通通亂放，既無分類又不齊整，這一點(diǎn)至如今也未改。說起來朕還隨手歸類過一兩本。她那個書架，但凡看書之人，怕是都忍不住要伸手理一理。”

    此一笑愉悅真實以至于走心過了分。

    此一言熟稔自然以至于親近過了頭。

    而按照室內(nèi)陳設(shè)規(guī)矩和四夫人殿宇規(guī)制，如有書架，都在寢殿。

    場間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靜。

    席間眾人表情陷入前所未有的精彩。

    顧淳風(fēng)喜色上頭，看向阮雪音一臉“你總算長進(jìn)了”之欣慰。

    淳月神情復(fù)雜，默默嘆了口氣。

    上官妧緊抿了唇，舉目去望入夜時分呼藍(lán)湖水面上月色。

    而阮雪音恍然大悟，再次怒從中起：

    是《汲冢紀(jì)年》吧？那本書自八月起便失了蹤，直至九月底出發(fā)去夕嶺前才被她從書架高處找到，搭了梯子方拿下來。八月間她常讀此書，都是放在順手處，怎會跑去那么高的地方？問了云璽，對方拍胸脯保證沒動過，還說何止書架，阮雪音大部分東西她都遵囑不敢動，從來只是擦擦桌椅柜架以保潔凈。

    其他人就更是連寢殿都入不得。

    原來是他。

    什么時候放的？

    八月他進(jìn)來過一趟，彼時她在午睡，之后就出了廣儲第四庫事件，該是那一次？

    就是那一次。

    想到她或許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找那本《汲冢紀(jì)年》，顧星朗莫名愉快，而這世上最容易傳播傳染的情緒向來只分兩種：

    極好的，和極壞的。

    競庭歌感受到了那些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愉快，雖不懂一個書架有什么好高興的，總歸是與阮雪音有關(guān)。她笑不太出來，勉強(qiáng)扯了嘴角回：

    “君上說得是。好在我已經(jīng)脫離苦海，這整理書架之事，日后只能勞動云璽姑娘了。”

    這般說著，應(yīng)時應(yīng)景轉(zhuǎn)頭朝云璽看一眼。

    “先生哪里話，照料夫人起居乃云璽分內(nèi)之責(zé)。只是夫人的書架一向不許旁人碰，這份差事，您怕是只能交接給君上了。”

    這丫頭瘋了不成？！

    滌硯但覺三口老血接連涌上喉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斥責(zé)，便聽顧星朗和阮雪音同時咳了出來。

    顧星朗只是干咳，一聲也便止住了。阮雪音卻是半口甜湯嗆在了嗓子眼兒，好容易咽下去，回身瞪向云璽低聲道：“去拿毛巾來。”

    阮雪音何曾這般不客氣過，云璽自知失言，頂著來自自家主子與滌硯兩道奪命逼視忙忙往后間去。

    顧淳風(fēng)的今日低氣壓卻被這一鬧拯救起來些許：

    “嫂嫂你臉皮也太薄了。整理書架怎么了？九哥自幼博覽群書，過目不忘，滿腦子書名比菜名還多。他幫你整理書架，比這天底下所有人都快，又快又準(zhǔn)，最合適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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