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白日雨停已過去近三個時辰，亥時方至，顧星朗入折雪殿，前庭澄湛，初夏馥郁。

    “不必叫她出來迎。”眼見棠梨邁著小碎快步便要往里沖，顧星朗淡聲。

    “是。”小丫頭忙住腳。

    “崔醫(yī)女又來過了么？怎么說？”

    “回君上，來過了，說是比早先在挽瀾殿時穩(wěn)定了許多，或只是氣血有些失調(diào)，開了副方子，囑夫人連飲半個月。云璽姐姐已經(jīng)隨崔醫(yī)女去太醫(yī)局安排過了。”

    顧星朗微點頭，算是知道了，至寢殿門口，正趕上云璽鋪好床往外走。

    “君上。”

    “嗯。”

    阮雪音正歪在東窗下棋桌邊。

    小小一方桌，鋪著紙，展著墨，攤了一卷書。她聞聲抬頭，手里握一支細(xì)巧湖筆。

    “不是才犯了暈。又在忙什么。”

    語氣難辨。云璽聽得發(fā)慌，自不能繼續(xù)待著，趕緊出去反手關(guān)門。

    “抄《女則》。”阮雪音如實答，見對方依舊站在原地沒過來，踟躕一瞬，起身趿鞋過去幾步，標(biāo)準(zhǔn)一福。

    只兩個人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很久沒對他行過禮。

    “這是做什么。”

    “怕你心氣不順，哄著點兒。”她沒看他，目光落在近處地面。

    顧星朗眸光動了動，邁兩步至她跟前，“我以為是你心氣不順。今日跪了兩次，又是領(lǐng)罰又是眩暈。還好么。”

    最后三個字稍有了些溫柔意思。阮雪音略寬心。

    “還好。兩次都只一小會兒，沒事。”

    “除了入宮時冊封禮上，從未讓你跪過。”

    “今日情形，不得不跪。”

    她不跪，為難的是他。

    依然沒有目光交流。

    顧星朗半晌沒接話，抬步去了東窗下。

    這字。他略品紙上墨毫。沒什么長進(jìn)。交到晚苓手上，怕會被以為是故意不認(rèn)真寫。

    “累就歇著。明日再寫。”

    “三天十遍，怕寫不完。”她立在原地答。

    淺緋寢裙流瀉，薄紗層疊似月光，裹著細(xì)白肌膚如裹著初夏的雪。

    顧星朗回頭看了片刻，輕聲道：“過來。”

    阮雪音依言過去。

    “怪我罰重了？”

    “沒有。”又怕他覺得自己言不由衷，抬頭接上目光，“真話。只是抄書這種事，于我實在折磨。”

    顧星朗有些想笑，憋住了，低頭再一眼紙上，“因為字丑？”

    阮雪音呆了呆，“此其一。”并不是，她原沒想到這層。

    “其二？”

    “浪費時間。重復(fù)謄寫，也沒有意義。尤其《女則》這種書。”

    很無聊。且抄得人心氣不順。

    顧星朗自然明白，“權(quán)宜之策。后庭罰抄書，不可能罰什么《春秋繁露》《汲冢紀(jì)年》。”

    罰那些便更沒法兒抄。一本足叫人抄吐血。

    “除了抄書，沒別的罰法了？”也是實話，她耿耿于懷，“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便不跪也不認(rèn)錯，同瑜夫人吵到底？”

    “實在要吵，也是吵得過的。”阮雪音隨口慢道，忽認(rèn)真看他，“你是怕她吵不過我？”

    顧星朗眨眼，“當(dāng)然不是。今日按規(guī)矩論，確實你理虧，哪怕贏下口舌之爭，也不得人心。”

    阮雪音一笑，“我何時得人心了？民間，朝堂，后庭，就沒什么說我好的詞。”

    顧星朗默了默，“目前局勢，場面上服軟總是上策。”

    “我知道。”

    “此刻還暈么？”

    阮雪音一怔。

    “回來路上已經(jīng)好多了。沐浴畢，完全恢復(fù)如常。”

    “是什么緣故？”

    “還不清楚。”她考慮片刻，“明日我約了惜潤過來坐，聊完才能知道個大概。”

    “怎么說？”

    遂將今日突然眩暈的經(jīng)過講一遍。“但應(yīng)該與惜潤無關(guān)。那香氣獨對我有效，顯然是精心調(diào)制，且是藥理功夫了得的調(diào)制。”

    “瑾夫人？”

    “是這么在猜。”阮雪音點頭。上官妧今日表現(xiàn)，也實在值得被猜。

    “再是了得的藥理功夫，畢竟是人人能聞見的氣味，想要具體針對誰，應(yīng)該有一套針對的邏輯。”他凝眸看她，

    “你有什么飲食特征，能被她用來針對么？”

    在挽瀾殿時，崔醫(yī)女說的是“飲食用藥。”

    他該是故意沒講“用藥”二字。

    “沒有。只有當(dāng)初跟你說過的，老師研制了避孕方子，是一種藥丸，我一直在吃。”

    她睫毛撲閃兩回，坦坦看他，“你不是知道么。”

    “是知道。”顧星朗半晌答，聲音有些澀，“但我總以為，此次回宮之后，你便沒再用了。”

    蓬溪山崖畔，原來并沒有達(dá)成共識。

    “我也想不明白。”阮雪音道，“這藥丸是老師近兩年才制的。哪怕上官夫人與老師有舊，也是數(shù)年前的事了，怎會知道近年成果？”

    竟是完全避開了蓬溪山崖畔的話。

    顧星朗再默片刻，

    “只有兩種可能。一，這藥雖是近年制作，配方卻在多年前就定了。二，上官夫人與惢姬大人最近有聯(lián)絡(luò)。”

    阮雪音認(rèn)同。而相比第一種可能，第二種更叫人不安。

    什么了不得的藥性相克，竟能僅憑香氣作用于自己長期服食藥丸的身體狀態(tài)，使人暈眩？

    “這香是否瑾夫人所贈，”她沉吟，“明日見了惜潤便知。”

    一避而再避，只論今日事故，不言避孕之題。顧星朗看進(jìn)她眼睛，

    “方才你說，怕我心氣不順。為何。”

    阮雪音睫毛再次撲了撲，覺得雙手垂也不是交握也不是，怎么放都不對。

    半晌微側(cè)身，碰一碰桌上紙張，又去拿湖筆，被顧星朗單手拽回來，

    “說話。”

    “我還在想。”

    “想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說。”

    難。他回來之前，她是措好了一番辭的。臨到關(guān)頭，張不開嘴。

    “最早我問你，是否在用藥以免有孕，你默認(rèn)，我以為你跟我一樣，不想那么快讓孩子進(jìn)入我們的生活。”他頓了頓，似乎也難，

    “結(jié)果不是么。”

    “不是。”阮雪音下意識答，反應(yīng)這么答也不對，“我是，”

    怕有一天情分不再，得走，有了孩子，走不得。

    就這么幾個字，明白說出來便了結(jié)，偏說不出，抬眼一看對方表情，更說不出。

    “你可知道，避孕之事一旦坐實，又或者明年、后年，你一直無所出，朝野上下會怎么想，我們兩個，怎么辦。”

    “也許明年或后年，你就不像今日這般非我不可了。你說這些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她突然找到契口。

    空氣明顯滯了滯。更漏聲分明，很響，蓋過了心跳。

    “你是因為這個？”更漏似暗河，他好半晌方開口，“因為不知道我哪一日會移情變心，所以不愿有孩子這種牽絆。你由始至終，便沒打算和我走到最后。阮雪音，”

    他不可思議看著她，

    “我對你做了白首之諾，結(jié)果你把它當(dāng)玩笑？”

    “不是。”

    “那剛才的話是什么？”

    “我從沒把你的白首之諾當(dāng)作玩笑。我只是，”

    “你只是不覺得我們會白首。所以留著后路，我若犯錯，你就走。”

    阮雪音突然頓住所有語勢。

    “你不會犯錯。”好一陣，她開口，甚平靜，“你是男人，還是天子，在這個世代，任你一生喜歡多少女人，都不是錯，反而是正理。”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顧星朗也平靜，卻明顯壓著惱意，

    “我愿意為你改寫規(guī)則。大半年來我不近后庭各殿，一點點想辦法讓朝堂天下接受這件事，我以為你在和我一起努力。結(jié)果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從頭到尾都沒相信過。所有這些努力，都不足以讓你對我多些信心。”

    他深吸一口氣，

    “那我這些天在干什么？我在日夜對弈沖鋒，你在時刻準(zhǔn)備離開？所以底線呢，哪日我做了什么你就離開？與旁人有了親密之舉？還是在其他殿留了宿？”

    阮雪音沒聽過他一口氣說這么多話。而快。而咄咄逼人。

    “那太多了。”她依舊平靜，“哪一日瑜夫人想通了，愿意朝前看了，你和我，興許就走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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