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聲慢道，轉朝西，忽然寒光一閃佩刀出鞘直指酒案邊安王，

    “既如此，我段逍也不必背什么弒君謀逆之名，解決了安王叔，活著出宮門的就只能是我。來登大寶的，也只能是我。陛下，您是這個意思吧。”

    安王面色不變，酒盞尚在手中，正午頭烈，曬得杯中陳釀也升了溫，“陛下，是么。”

    “管不了啦。”鳳袍老者長聲，傘太大，將他整個人都罩在影當中，“二位都是我段氏翹楚，德才兼備，朕舉棋不定多年，到今，依然填不上那遺詔。”

    他轉，傘隨之行，巨大影開始在烈下緩慢移動，

    “你們自己定吧。既是爭，總要比，誰贏了，上引凰臺來，朕親自下詔傳位。”

    “陛下。”只聽安王聲再起，仍如鐘磬，嗡然回響于烈下格外顯得不真切，

    “臣入都城覲見，未帶一兵一卒，此刻半數軍堵在宮門口，北境兩萬鐵騎正南下，怕是傍晚之前便能至韻水城外。陛下這是要臣，以五旬之，無兵刃之助，一人敵萬夫。”

    巨傘還在移動，絲毫未因這一番高聲陳辭停滯半分。阮雪音立在花樹翳下，死死盯著鳳袍老者手中那支骨笛。

    便在話音止半刻后，老者揚手，骨笛飛出，直直落在了安王前酒案上。

    “剩下半數軍給你用。朕的暗衛隊，也給你用。”

    東西酒案側二人同時變臉。

    “陛下！”巨傘影自往引凰臺，越來越遠，安王聲量更高，“臣還有一請！”

    人傘皆未停。

    “懇請陛下，”安王繼續，其聲高亢響徹韻水城，“再與臣賽一局投壺。”

    人傘忽停。

    盛夏午時，烈如舊事灼心。

    “姐姐，”段惜潤移不開目光，一字一頓氣息不勻，“這又是什么。”

    阮雪音不答她，只輕問：“安王妃人呢？”

    “照姐姐吩咐，已經去請了。”

    “宮門都關了，只剩下正門，她怎么進。”

    “這姐姐就不用管了。我在這皇宮里長到十九歲，自有辦法。”

    空地上出現了兩只壺。

    青碧剔透，竟是玉制。

    鳳袍老者依舊站在方才位置，安王已經挪動。兩人正對，遙遙相望，那兩只壺就擺在等距正中處。

    “你們是一局幾矢？”阮雪音問。

    “矢。”段惜潤答。

    “竟是這般相對而投？”

    “不是。正常都是并立。今這種玩兒法我也頭回見。”

    反正等距。阮雪音暗忖。投擲者相對還是并立差別不大。加之正午，光在頂，也無所謂誰更刺眼之劣勢。

    不對。白君有傘。

    “陛下有傘。”便聽安王道，“于臣不公啊。”

    傘下靜默，如色烈歲月長。

    半晌，巨傘移動，寸寸向后，鳳袍老者赫然暴露于光之下，鬢發灰白，如蒙塵的故紙。

    阮雪音垂落的雙手捏起裙紗。

    “父君不喜曝曬，在外時很多年沒挪過傘了。”

    段惜潤只是訝異，遠多過憂心。阮雪音轉臉看她，話到嘴邊終沒出口。

    “陛下，請。”

    “朕虛長你月余，一向是讓你先。投吧。”

    半刻無人動。影徘徊在二人臉上，太亮，又遠，哪怕對望也根本辨不出神。

    阮雪音微蹙眉盯著白君一舉一動。

    紋絲不動。該是痛起來了，在忍。

    安王妃來了么。她想再催，側目見段惜潤也有些焦灼，只好自己回胡亂張望。

    樹影重重，浪裹著花香熏得人頭暈。她這才覺得渴，舌尖抿了抿唇，瞇著眼細掃過一望無盡的南國芳木，終于看到與她們所立處幾乎平行的好幾里外，同樣在宮墻邊緣，站了一個人。

    巨大如傘的鳳凰木正值花期，火焰般花冠燒得一樹涅槃，那人立在宮墻邊火樹下卻穿了一淺黛藍近乎水的衣裳，與天色相融，若非有意尋覓實難瞧見。

    安王妃。

    她來了。正凝神望場間賽局。

    是望，不是觀。不知何故，隔著相當距離，阮雪音直覺得她沒有看進去。

    沒有在關注進程、憂心結果，只是全無波瀾地看人又或看壺。

    看風景。阮雪音結論。最準確。她望著空地上二人和你來我往的投擲，只像在看風景。

    第七矢了。箭矢落玉壺之聲不斷傳來，慢而有序。阮雪音轉視線回場間，但見白君與安王都還如擲第一矢時，位置、站姿、投擲動作，半分未改。

    明明是頗鬧的游戲，卻似一出默戲。

    宮門半掩，兩軍相持，二位年至五旬的長者在陣前投壺。

    第七矢落壺，依然是平手。而白君須發皆開始抖，這般視距，以阮雪音之目力全神貫注盯，看得極清楚。

    “姐姐，父君是在抖么？”

    原來這般明顯了。安王發現了么。“嗯。”阮雪音答，“引凰臺下伏了多少人你可知道？”

    段惜潤一呆，“引凰臺下有伏？”

    阮雪音轉便要沿暗梯下去，卻在這時候聽得一聲啪嗒。

    比箭矢落玉壺之聲要悶，且干癟，不甚悅耳。她回看，第矢落在了地上。

    白君輸了。

    “三十年前，陛下也是這樣輸的。”安王淡聲，“最后一矢未中，前功盡棄。”

    白君沒說話，徑自轉了。該是忍到了極限，他一步一停，整個人都有些扭曲。

    持傘護衛上前再次將老者完全遮蔽于影中，一步一停變成一步三停，阮雪音盯得眼睛都酸脹，生怕那傘突然停了再不移動。

    “今是該輸。”卻聽顫巍巍人聲自傘下dàng)出，比早先更顯得蒼老孱弱，“三十年前那次，我讓你的。今你若當真上了引凰臺，也是我讓你的。”

    他沒說朕。

    巨傘持續移動，安王似忽然生了怒：

    “為什么？”

    “朕是天子。”傘下再出聲，蒼老孱弱卻遒勁，仿佛窮盡了畢生力，“想讓便讓。”

    安王的臉霎時變得灰敗，像鳳袍老者的須發。

    正宮門外忽蹄聲風聲大作，兵刃出鞘，洛王的左手外翻高舉在空中。

    一聲極清且利笛音旋即響起。引凰臺下并四周宮墻內萬箭如雨出。

    “接你父君回卻非，就說，故人已至。”

    阮雪音說完這句，不待段惜潤答，轉快步往那棵鳳凰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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