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應(yīng),狗吠歇,河流半封凍。
片刻后只聽南邊小樹林里響起腳步聲,極輕,偶爾踩過枯葉踏進(jìn)微濕土壤里發(fā)出松軟一聲咔嚓。
只有月光和箭芒,暗夜里熱烈的紅斗篷不及那圈雪白風(fēng)毛顯眼。雪白風(fēng)毛罩著同樣瑩白的臉,一個人從樹林里走出來。
“你先帶她走。”阮雪音道。
“我當(dāng)是何方神圣。”慕容嶙再次瞇了眼,“六公主好大的口氣。小王失禮問一句,怎么帶?”
“都出來擺好。”
這句話聽著有些突兀,且兒戲。
但南側(cè)小樹林,北側(cè)幾棵高樹,半封凍的河岸邊灌木黑影間皆簌簌起了響動。
更多銀芒出現(xiàn)在更外圈,弓弩陸續(xù)拉滿至鼓脹,圍排起的箭矢或遠(yuǎn)或近或高過低齊刷刷瞄準(zhǔn)了同一方向——
小方凳上的慕容嶙。
“你師姐真可愛啊。”眼前情形配上方才那句話,上官宴哧笑出聲。
“你也可愛。”競庭歌隨口應(yīng),死死盯著河岸那些銀芒。
上官宴險些腳滑。
“今夜來撈我的都可愛。”競庭歌再道,目光不移。
慕容嶙站起來。“阮仲不會不打招呼就失信倒戈。六公主這是從何處搬的救兵。”
“箭滿在弦,雙方齊發(fā)不過兩相殞命,競庭歌就此身死也便罷了,肅王你是要爭君位的人,要不要保命,自有決斷。至于救兵始末,今夜之后若還有機(jī)緣見,再聊不遲。”
“珮夫人,”慕容嶙忽笑,改了稱謂,“你此刻救下競庭歌將她送回蒼梧,可想過以后?本王只是要君位,但她胃口大,心心念念鼓動我那弟弟,要的是天下。你若當(dāng)真為祁君陛下著想,不是應(yīng)該盡早除了這禍患?”
“肅王與當(dāng)朝崟君聯(lián)手各自爭本國君位,難說不是結(jié)了合縱之約他日對祁。便不要說什么要君位還是要天下的話了,一般黑的烏鴉,誰也沒比誰毛色淺些。”
慕容嶙大笑起來。
“跟你說她很可愛。”上官宴站在墻頭接茬,“不是我一意吹捧吧。”
慕容嶙點(diǎn)頭:“不虛。”
“得了,都刀架著脖子,誰也別死扛,趕緊讓條路,我好回去睡覺。”
“好。”慕容嶙再點(diǎn)頭,抬了抬手。
內(nèi)三圈銀芒漸次落下來,他轉(zhuǎn)頭看阮雪音。
“待他們離開,我自會撤人。”阮雪音看一眼上官宴。
“走了。”上官宴向慕容峋一個致意,“改日提酒謝罪。”
品紅煙紫兩道身影騰空而起,掠向南邊無盡夜色。阮雪音與慕容嶙遙相對,黑蕩蕩河邊寂如永夜。
最外圈銀芒未落,慕容嶙也不急,安然坐回小方凳,閑閑道:
“真冷啊。主要還是潮,浸得腿腳不聽使喚。”
阮雪音觀他閑適,尤其泰然,心下微動:
“你還有人等在前面。”
慕容嶙不答,抬頭看天上凸月,該要落雨或落雪,絲絲繞繞盡是霧氣。
“往南跟!”阮雪音忽高聲,自己亦返身朝小樹林上官宴他們離開的方向去。
“動手!”
卻聽慕容嶙沉聲,內(nèi)三圈兵士齊向或遠(yuǎn)或近或高或低的最外圈弓弩手出箭!
對箭聲起,外圈阮雪音的人皆受鉗制,只能反擊。一時千箭擊發(fā)嗖嗖之聲響徹月夜河畔,幾百人對幾百人,竟是無人騰得出腳撤離!
“能走便走,一路往南,不要戀戰(zhàn)!”
阮雪音心知不妙,高聲留下話便鉆進(jìn)小樹林翻身上馬。“得罪了六公主!”卻聽慕容嶙在身后遙喊,似乎笑著,“回頭本王會親自向兩位陛下賠罪,還請公主多美言!”
自然是說顧星朗和阮仲。他連阮仲的事都知道。阮雪音甩開這句揶揄,壓下心頭煩躁,低伏在馬背上抓著韁繩以防掉落,腦子開始飛轉(zhuǎn)。
慕容嶙總共帶了五千人來鎖寧。據(jù)阮仲說入城那戰(zhàn)損了蔚軍兩千余人,晚上惡戰(zhàn)他們也加入了,該是因著有相幫的約定,仿佛又是近兩千折損,那么慕容嶙自己的人還剩千余。
方才河邊三圈兵士約三五百人。
所以余下幾百等在更南邊上官宴和競庭歌的必經(jīng)之路上?
不會這么準(zhǔn)。
哪怕今夜上官宴來,慕容嶙察覺不對開始部署,也不會如此準(zhǔn)確將人安排到南邊。
他事先并不知道他們會逃往哪個方向。
兵分四路各一兩百等在東南西北四邊?
大方向是四個,但早些從上官宴那里獲知位置后她看過地圖,這間園子周邊總共七條路。
東南一,東北二,西南二,西北一,正東一。
除了路還有兩個村鎮(zhèn),分別在東北和正西偏北。上官宴完全可以一直空中行進(jìn)借村莊瓦舍走房頂墻檐。
所以至少要伏九撥人。
幾百人分成九撥,每撥只幾十。
幾百支弩箭齊發(fā)再好的輕功再強(qiáng)的應(yīng)對都該躲不過,幾十支卻是有可能的。
上官宴使暗器,一邊遁一邊發(fā)暗器撂人,逃得掉。
而慕容嶙分明成竹在胸。
說明每條路上的伏兵數(shù)量都絕對足夠,至少過百。
他的人不夠,勢必有援軍。
只能是阮仲的人,崟軍。
馬蹄飛快,穿樹林上小徑顛得阮雪音直欲作嘔。騎馬可太難了。她伏身更低,幾乎完全趴在馬背上,勉為其難控制韁繩。
這條小徑便是西南方向兩條路之一。他們倆當(dāng)然也走的這條,因?yàn)榧s定的最終會合地就在此路盡頭以東北再行二十里。
上官宴帶著競庭歌,再快不會比她的馬快,算上方才時間差與此刻馭馬速度,應(yīng)該就要追上。
風(fēng)聲馬蹄聲攪擾著寂靜長夜,分明再無第三種聲音,但阮雪音感受到了那種壓迫。
人群。
人群靜止,卻又風(fēng)聲鶴唳,相持在小道盡頭只見黑影幢幢一片。阮雪音的馬蹄聲赫然出現(xiàn)在幾里外,便如劃破這層緊繃的匕首。
該有不到兩百人,皆在地面。上官宴和阮雪音最終擇了這條道,也因其幾無高木,少了樹上埋伏的風(fēng)險。然有一利便有一害,問題亦在這里——
無所依傍,難以乘輕功之便隨時躲藏。
此刻那百來號人團(tuán)團(tuán)圍了正中央一男一女,皆滿弓利箭相對,聞得馬蹄聲,紛紛轉(zhuǎn)臉而望。
自沒什么人認(rèn)得阮雪音,女子更不足為患。那仿佛是領(lǐng)隊(duì)的男人很快轉(zhuǎn)回去,看向上官宴沉聲道:
“主上只吩咐屬下們留姑娘,如無必要萬勿見血。傷了公子實(shí)屬無奈,還請高抬貴手,容我等將人送回去交差。”
阮雪音已至近處勒馬,聽得此言凝眸細(xì)辨,太暗,只能隱見上官宴右小腿后側(cè)插著支粗沉羽箭,同樣晦暗的血光被月光箭光極偶爾映出來,正在汩汩流淌。
兩人自也都看到了阮雪音,上官宴不答話,競庭歌驀然開口:
“還不把御令拿出來!”
阮雪音已經(jīng)完全坐直,聞言動了動眉心,忽探手入腰際,不疾不徐拿出一塊暗金符節(jié)。
“梅符在此,君上口諭,即刻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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