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這句話,順序有些怪。
崟太子心腦有疾,多年來將養(yǎng)在東宮,不算軟禁,但奉崟君旨意,甚少出門亦不大開門迎客。
阮雪音一年回去一兩次,每次呆不過三日,此前沒進過東宮并不奇怪。
但無論如何,進東宮都比進東宮藥園要容易。
而這句話分明更強調(diào)東宮。
此地為封亭關(guān)。
顧星朗正興師問舊事。
所有人幾乎在下一刻明白了阮雪音為何言東宮。
親歷了封亭關(guān)之戰(zhàn)的主要人物里還有一位幸存者。
一位當事者。
一位明明該有許多話可以說偏偏一句都不會被納入考量的最佳為證者。
崟太子阮佶。
場間所有出身皇族者便都在下下刻反應過來此車為何車。
金玉馳。
崟國專供東宮使用的車駕,傳了近三百年,據(jù)說車身并一應裝璜都修補甚至替換過,唯四個轱轆始終未換,以為傳承。
車身軟簾在暗谷飛雪中招搖,承火光輝映格外顯得璀璨,更襯其下四個轱轆大而老舊,卻沉重,相依為命撐著阮氏三百年光陰。
“珮夫人駕金玉馳,可得了崟君允準?”事已至此,慕容嶙也懶再惜字,一壁問,凝目光看阮仲。
“肅王此問多余了。”不待阮仲答,阮雪音快聲回,“金玉馳為太子車駕,東宮許了便可,無須國君首肯。”
火光在慕容嶙半透明的虎眼中跳兩跳。
仿佛不愿再與對方周旋又似只想開門見山斬亂麻,阮雪音攏著手抬腳下車,
“雪音難得回來,三叩東宮門不得入,總算于前幾日進了去探望太子,方知太子雖智識行動皆如孩童,卻有作畫天分。數(shù)年下來揮墨勾涂,桌案柜幾間竟零散了上百張畫作,摞起來厚厚一沓。”
眾人方見那攏在斗篷內(nèi)的雙手間有物。
紙。
不算薄的一沓,被瑩白十指輕兜著,隨這番話出斗篷乍現(xiàn)在黑夜火光里,皺巴巴的,黃白深淺不一,該是年頭各異。
競庭歌稍動眉心,有些鄙夷,“你別告訴我阮佶將當年事完完整整畫出來了。”
阮雪音再瞥她,有些不耐,“脖子不疼么?”
“劃得淺,又冷,沒什么感覺。”競庭歌梗著細白脖子,稍體會,“這會兒好像凍住了?”
慕容嶙面色更黑。
阮雪音頗無語,蹲下,將手中紙沓一張張往碎石遍布的空地上鋪。
生紙熟紙就往地上鋪?!顧星朗看得揪心。熟的還好,生的遇水化墨,正落雪,豈非話沒說完物證先毀了?
這般思慮,輕咳一聲便要舉步上前——
“熟的。”阮雪音卻在他咳嗽瞬間抬眼,不疾不徐講了旁人聽來莫名其妙的兩個字。
還不算太笨。顧星朗一個眼神回過去,阮雪音覺得折士氣,不再看他,低頭繼續(xù)動作。
雪絮飄零,掃在黃白故紙上瞬間湮沒于無。自競庭歌那句戲謔之言后所有人心思便都在那沓紙上,此刻張張展開橫陳于地面——
分明是工筆畫,故用熟紙以防過度暈染;那些細致輪廓層層線條的落筆態(tài)勢卻寫意,而至張狂,天馬行空,肆虐的齊整。
著色也不如尋常工筆畫妍麗,盡皆蒙了層灰。
留白亦多。恢弘宮殿樣建筑,浩瀚山川湖海,都是些大氣象大景致,偏畫得與白紙不相協(xié)的小,留下大片空白,看天不像天,落寞而森然。
殿宇是蔚宮。
山川是以封亭關(guān)為據(jù)點的整個大陸西北部景觀。
直至數(shù)十張畫紙全部鋪開來,眾人細察看將紙緣相連,建筑與山川特征方顯,畫作內(nèi)容方得確定。
那兩處格外顯眼濺血般的紅也便自灰壓壓工筆間跳出來。
極艷的紅,像是白國南部所產(chǎn)春山朱,朱墨中最正的一種,經(jīng)年不失濃彩。
朱墨數(shù)滴落在蔚宮東南角和封亭關(guān)以北一方窄峽內(nèi),不知用了何種技法,尤顯得果決凌厲,仿佛——
兇刃破皮肉一刻飛濺的血。
如此畫面,除了怪異甚至稍顯可怖,其實說明不了什么。
沒人發(fā)問,為避嫌為避禍各有其因。
還是競庭歌。“這有什么?是想說這兩個地方都見了血唄。”
蔚宮東南角是樂昌公主受辱自縊之處所在。
封亭關(guān)以北那側(cè)窄峽就不必說了。八年前一役,如今它比封亭關(guān)更具名聲。
“都死了人,自然都見了血。兩件事于崟太子而言都是噩夢,畫成這樣再平常不過。”競庭歌繼續(xù),朝阮雪音一個白眼,“還以為你找到了什么決定證據(jù)。”
“難。”阮雪音起身立在平鋪的故紙堆前,飛雪浸潤,將那些墨彩變得更濃,艷麗的朱色便如冷卻的血,
“時間太久遠,又是精心籌劃早沒了一應物證的舊案,還能作得數(shù)的只有人證。”她不經(jīng)意掃過慕容嶙上官妧的臉,又掃慕容峋,最后極深看了眼顧星朗,
“偏偏人證當中,有人說不得,有人說了沒人信。”她低頭看每張畫紙上大片扎眼的白,頹然又釋然,
“才須接受,有些疑問永遠沒有確實答案,有些真相明明近在咫尺,就是缺那塊填補縫隙的石。”
放在往常競庭歌就要不耐煩了。
但她太熟悉阮雪音其人路數(shù),這般說,便是還有對策。
“這些畫作,單拎出來根本瞧不出內(nèi)容,無論蔚宮還是封亭關(guān),都得數(shù)張筆墨相合方可拼湊出形貌。且并不在一處,有些被壓在書案上,有些夾在書架間書冊里,有些揉作一團塞在棋盒內(nèi)。除了它們,還有一些不相干的畫作也這般東一張西一張散著。剛開始我與東宮內(nèi)所有人一樣,只以為是太子涂鴉。總歸他房間常年亂著,這些東西又隨意扔不得,故而雖似廢紙,卻該是都留了下來。”
所以張張故紙皺,此刻被落雪浸潤反而平整了些。
“可以畫成一張或兩張的內(nèi)容,偏畫成了幾十張。分明是同一內(nèi)容的幾十張紙,偏被如廢紙般塞在終年幽閉的東宮太子寢殿不顯眼各處,還有其他不相干的廢畫作掩護。”要說的太多,阮雪音卻字字慢與飛雪同速,
“太子心腦有疾,做事少章法,但我想哪怕是孩童,想要藏一件東西時也是有本能的。將東西分成很多份胡亂置在不同的地方,再加入更多與之類似的東西混淆視聽,是不難生出的本能。”
她展眸望空中雪絮,飄飄忽忽,仿佛經(jīng)年不曾歇,
“問題是,他為何要藏這些畫呢。”
“珮夫人的意思,這些畫是你此番從東宮太子寢殿內(nèi)搜出來的。”慕容嶙手里的刀依舊架在競庭歌脖頸之上。
“不是。”阮雪音搖頭,“頭回進,我與太子亦不相熟,沒有這么好的計算和運氣。他帶我的。先讓我教他研墨,再讓我替他取書,又說沒人愿意陪他玩棋,讓我同他對一局。”
場間眾人皆有些變了臉色。
“我才反應,太子頑疾,其實在腦不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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