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童便于這時候出現在了院門口。
該是玩兒夠了,回來找爹娘,猛見得家中客人未走,都在后院扎堆,沒敢進,巴巴扶著門框看。
老人招手,示意孩子進來。阮雪音伸手接過阮仲的花,沖那孩童一晃,
“喜歡嗎?”
孩童點頭又搖頭,阮雪音回頭向阮仲:
“五哥這花別致,送給孩子正好,行么?”
阮仲看她一瞬,“好。”
阮雪音走過去,將竹篾花放到孩子手上。
“孩子說不了話。草民替他謝謝了。”老者在不遠處道。
阮雪音呆了呆。
原來不是孤僻或怕生。不是不想說。
是說不了。
未時將近,一行人告辭出農舍。
顧淳風抱著個竹篾花器,老人家送的。
紀晚苓編了個環狀物事,仰面揚手戴到顧星朗頭上。顧星朗笑了笑,輕搖頭,拿下來給她。
阮雪音腦中揮之不去那個說不了話扔石頭的小孩,總覺得要因此想起來什么,全無頭緒,就這樣走入冬陽里看見競庭歌靠在一棵高大桉樹下養神。
方才后院里就沒見慕容峋。
她走到跟前,對方仍沒反應,像是真睡著了;遂蹲下,細瞧她臉上疲態,忍不住又想切脈。
競庭歌睜了眼。
“鬼鬼祟祟的。”她不甚清醒,嘴上卻利落,“究竟干嘛?”
阮雪音待要說,慕容嶙從桉樹后一片林子里走出來,手里拎個筐,里面紅紅綠綠,竟像是冬棗。
似不料眾人都在外頭,他有些尷尬,大步至桉樹下咳一聲,略示意筐中冬棗向阮雪音:
“吃么?人家給的。”
該本是問競庭歌。阮雪音瞧他模樣有些好笑,輕搖頭道聲謝。競庭歌撐著樹干站起來,
“都沒過水,怎么吃。”
“過了。我親自過的。”
兩人說話皆生硬,不像后者惱前者,倒像是相互在置氣。
阮雪音越發覺得怪,待競庭歌徑自走開,踟躕問慕容峋:
“她近來是哪里不舒服么?”
“累了吧。又兼脖子有傷。大半個月折騰,怕是吃睡都不好。”
慕容峋其人不擅扯謊。阮雪音暗忖哪怕有隱情他也很可能不知道。
“我多一句嘴。”她想了想道,“蔚君陛下既知她過往,知她所求,也因此知她種種別扭,很多事情,便寬宥些。”
她稍頓,覺得沒說到位,
“她跟著你六年,別人不明白的,你該明白。你不明白她,就沒人明白了。”
慕容峋比阮雪音大三歲有余。此刻這番近似長輩勸誡的話講出來,兩人都有些續不動。桉樹常綠,冬來亦如冠蓋,日光沉沉墜下來。
“我也別扭。”半晌她再道,“下山之后到今日,好了很多,也學了很多。”
因為顧星朗和他試圖給她的一整個明暖人間。她沒說,慕容峋聽懂了。
“或許僭越,蔚君也并不想聽。鎖寧城見吧。”
除了那顆消失的砂,阮雪音其實一無所知。她和競庭歌之間亦無交心傳統,尋常姐妹兩句話便能挑明白的事,到她們這里需要一而再再而三,試探猜測,推理驗證。
競庭歌裹心,其實比她更嚴重。
姐妹。她心下重復。師姐妹也是姐妹。如果老師所言競庭歌生辰確乎是十月初三,那么她是姐姐。
老師已經在鎖寧城了么。
村舍稀疏,散落在緩坡平地間如山如石像是千年不曾變。狗吠二三,斑斕的衣裳晾在竿上支在路邊,老人門口仰坐曬太陽午睡,精力過剩的孩童嬉鬧著從眼前跑過。
阮雪音看著這幅圖景,走得愈慢,遠遠見顧星朗一干人已經等在村口。他面朝自己,似也正眺村落山景,一身戎衣比著宮服更好看。
過分不真實的風景光影里,他的臉是唯一真實。
越來越近,足夠看清對方神情了。
在這里生活也不錯。阮雪音道。
嗯。顧星朗回。
兩人隔著日色笑起來。
再出發,阮雪音依然上金玉馳。顧星朗反復遞眼色,她只做沒看見;與阮仲同走過褐甲的崟兵至車下,周遭無人,她靜聲:
“我以為在鎖寧城外、在崟宮都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五哥以后勿要——”
“他在飯桌上換菜安排生怕紀晚苓吃不好的時候,沒管過你心情處境。我想送你東西,也不必理會他。更何況只是小物,送友人,”阮仲頓了頓,“送妹妹,沒什么不對。你不愿過去寧可繼續獨乘金玉馳,不也因為紀晚苓一路同行,眼不見為凈。”
阮雪音無話可說。
這般趕路又是一日一夜。并非出游,期間沒再為用飯停歇更沒人提出要住店休整。崟君率隊,三國兵士過城鎮走驛道皆順遂。
封亭關之變早已經傳得天下知,此刻三國軍隊共赴鎖寧更是惹得途徑之處百姓側目。
人人惶惑,人人不敢言。新君初即位,從姓氏到行事皆與阮家歷代君主不同,這片國土接下來命運,足叫所有人懸心。
距離國都還有約四百里時,隊伍停下來。
是阮仲還是顧星朗又或慕容峋提出來的,阮雪音并不清楚。她在車上得報聽的是明確指令:
今晚宿在寧安城。
寧安是崟東五城之一,五城之中最靠北,依水而建,城中船比車馬多。
該是剛下過雪,河流半封凍,幾不見船只。阮雪音裹著斗篷下車,方知兵士都駐在了城外,除他們幾人只有少數近衛隨行以備周全。
“太高調了。要宿也該選個不起眼的郡鎮。”
“崟君在此,誰敢造次。”入夜冷,越往南水汽增加且是雪后,更見濕冷,競庭歌裹著斗篷亦顯得瑟瑟,“再說了,三國入崟的聲勢,宿在哪里都高調,不若選個大城,還能享一頓亂戰前的飽飯安眠。”
只有飽飯,何來安眠。
何來亂戰。
阮雪音轉頭看她。
“我不知道啊。鎖寧城的狀況你比我清楚。”競庭歌一聳肩,完全讀懂了對方表情,“沒有最好。”
十二月二十封亭關之變到今日,天寒地凍,連續趕路,沒有真正休整過。阮雪音忽懂了今晚這一歇之要義。
鎖寧城近在咫尺。
無論是否亂局,必須歇一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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