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蔚南,自記事起便沒見過父親笑。
稍大些我知道了,因為我是女子,而家族綿延需要男人。
尤其宇文這種家族。
父親與母親越發不相諧,我知道是因為母親始終未能再添一個弟弟。后來父親開始夜里不回家,母親難過,從不在我面前露半分。
父親是無論如何想要一個男孩的。母親給不了,他就去找別人。
他確是個謀大事的人,哪怕心知女兒綿延不了香火,也并不把我當傻子養。我四歲便開始習醫,那時節輾轉整個大陸有名的游醫都給我當過老師。
我心知母親委屈全因我是個女孩兒家,更想爭一份出息給父親看,念起書來也就格外用功。
歲生辰那,晚膳畢父親破荒將我喚進書室,給我講宇文家從興盛至衰傾,又講祖父那場降機緣死里逃生。
那年顧夜城起事,恰在長節后第三,大半前來朝賀的宗室盡在宮中,可是滅族良機。偏我祖父是個不安生的,又年少,好容易來趟霽都,總要飽領國都繁華,便于子夜駕車打算出宮玩賞。
卻出不了。
攔在宮門口的兵士只上頭有令,又不明確是否君上諭令。我祖父好歹是宗親,爵位還不低,若非圣諭誰敢攔?
但若為圣諭,為何不能明?
他覺得怪,究竟沒多想。宇文家立青川近兩百年,疆域最廣國力最強,哪怕到此代稍顯靡靡、國君耽于享樂,不至有禍。
父親,人一旦開始這么想,怠惰之余還心存僥幸,禍患便不遠了。
祖父被攔下出宮逸致,悻悻而歸,路上越想越不對勁,蓋因那個子夜也比尋常子夜要靜。
缺事實缺邏輯的關鍵時候,起作用的往往是直覺。他走到半路,遣隨侍的廝速回去向其他宗親稟報,如有必要,哪怕深夜逾矩也得面圣求個心安。
他自己準備想法子溜出去看看。
發現皇宮已經被圍了。
他卸了一锃亮的錦緞外袍,只著中衣趴在一處隱蔽墻頭方不至顯眼。那些大焱兵士沉默佇立在暗夜街道上,子夜無光,但皇宮中高處站崗的軍不可能看不見。
卻沒人警示,整個焱宮鴉雀無聲。
除了內外相應的兵變他再想不出旁的可能。
而如果已經內外相應,此刻就算稟明了君上,恐都是一場輸面更大的惡戰,或者直接束手就擒。
然后他聽到了那道沉厚男子聲,響在正宮門之下,喝令不傷百姓、不損民宅,家家戶戶自行閉窗門靜待硝煙散。
便是傳頌至今的祁太祖空城令。
彼時我祖父尚不確定宮門下那人是否顧夜城,但如此景況,先逃出去總不會錯。喝令下,宮門大開,兵馬聲動如子夜雷鳴。祖父不敢立時就逃,怕點眼,躲在墻角影下等徹底亂起來。
本就距宮門不遠,他在最亂之時捂著腦袋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異姓兵變,被滅族的可能至少五成,慮及顧夜城行事為人,完全可以提至成。祖父是有爵位的,真要滅族數人頭,定會被發現乃漏網之魚。他自知不能再留,去白國又太遠,崟蔚之間,選了前者。
彼時白蔚都才改朝換代不久,遠不及崟國老資歷;阮家和宇文家都立青川近兩百年,論交也更靠得住,且那時節,兩國是有盟約的。
祖父一路西逃,第二正午便聽顧夜城拿下了霽都和大焱所有重鎮。
宇文家全族當夜便被處決了,從焱宮內的到極少數未赴長節朝賀的地方宗親。
連逃都要來不及了。祖父無分文,便是有錢也不敢買馬逃奔,還是那個道理,怕點眼。徒步出西境入崟,還要不知多少時,便是一路躲過了搜捕追殺,都該出不了境。
便在這時候遇到了一個姑娘,后成了我祖母。
姑娘是崟國人,家中擅占卜,受邀來焱為貴人看運途,那事畢,正巧回鄉。
祖父全不知撞了怎樣大運,得佳人援手,一路往邊境還頗忐忑,因為顧夜城若打定主意不留后患,多半會下發畫像至邊境各處等他自投羅網。
最后那他藏在姑娘隨的一個大箱鄭箱中堆了些仿佛木塊,氣味不佳,且硌得慌,祖父做好了被搜查然后被當場斬殺的準備。
他甚至想好了被抓后要對那姑娘,來生必駕七彩祥云求娶。
竟沒成。
姑娘并家人順利過關出境,帶著未被開箱的祖父。車馬一路往崟西,祖父,可能是宇文皇族唯一的幸存者,活下來了。
父親就出生在崟西,自幼知世,也知宇文家覆滅是顧氏和阮氏的雙齲
雙齲顧氏兵變,以國朝更替論屬尋常手段;真正狠的是阮家,他們以皇室藥園制毒,近一百年來不斷通過細作之手殘害其余三國皇室,以及高門。
亡國焱君宇文琰生前喜用竹管燃燒一種香料吸之,據健體怡神,那東西便來自崟國藥園。
蔚國慕容滅許國韓家前一年,許國遭逢瘟疫,萬千民眾慘死。韓家以醫藥先保皇室而棄百姓于不鼓做法,成為了慕容一族兵變的正義之旗。那場瘟疫的種子同樣來自崟國藥園。
山茶為兆國國花,到程家被段氏滅族時,舉國皆山茶,單書上有載的就兩百余種。那些山茶,尤其后期培育出的新品種,許多都有問題。
也來自崟國藥園。
程昱其人不算昏庸,后世將兆國之亡歸功于他的風流子和后半生不作為,稱兆國最后十幾年的衰退景況,比如耕者種不活地、牧者養不活牛羊、疾病頻顧百姓維艱,都是上對昏君的懲戒。
段家起事,是順應道。
諸如此類,阮家已經長伸著手干了一百多年。明面上從不出手不得罪任何一國,卻在暗地里用最毒的法子禍亂他國、引動兵變。阮氏久立青川,關竅在此。
父親這些所知從何而來呢?顯然滅國之夜祖父逃出皇宮那刻,混不知水深。
是祖母。
祖母家族世代觀象察運勢,乃彼時阮家座上賓。帷幕后的座上賓,并不在朝為官,只在必要時幫國君察勢,并頂著占卜名聲受邀前往各國行事。
占卜這種事,自也有許多名堂。各國皇室高門中的隱秘以這種方式被通曉,這些他國皇族、高門士子們又反過來受占卜師指引或鼓勵,行了許多不該行的蠢事。
和改換的大事。
原來祖母那時候赴大焱占卜,所謂貴人,便是顧家。顧家兵變當然不是受祖母挑唆,一應籌謀該早就妥當。顧夜城只是要一句話,就像任何大事前的一卦。
吉卦。
祖母沒有撒謊,帝星紫薇確生異象,確是變之象,顧氏選之族,必將一戰功成。
所以祖母可以不開箱而順利出境。那些木頭是從顧家帶出來的,為行某種儀式,在那之前不能見,顧夜城知道。
祖母又為何將這些大的秘密包括崟國藥園告訴祖父呢?因為恐懼。泄機久是有報應的,家族中凡參與過他國預言的人,回來后超不過三年,都死了。
都是意外。忽染病或墜下懸崖。
祖母斷言自己也活不過三年之期,將所知盡吐露,并決定不再傳授家學,從此斷了與阮氏的買賣。
霽都歸來的第三年,中秋夜,祖母去世了。祖父帶著父親遠走,一是想離開傷心地,二也是為穩妥計。
祖母是在顧夜城那里有過備案的人,祖父在崟西,保不齊哪就要暴露;為長遠計,他也該不斷換地方才能徹底泯然眾人。
他們去了蔚南。父親在蔚南長大,所以我在蔚南出生。為何選在歲生辰這告知漫長往事呢?父親,怕來不及,怕失良機,而現下正有個良機,也是這些年讓我習醫的初衷。
我要進崟國藥園,要將阮氏惡行公諸于世,為家族報仇,也為祖母的家族報仇。
原來祖父從不相信祖母死于譴。他認為星象或可預測,大部分命案卻都該是**。他認為一個個殺掉占卜師的,也是阮氏。
死人才守得住秘密。崟國藥園的秘密若傳出去,將是滅頂之災。
當晚我就被送走了。一路去往蔚北極寒之地,帶著宇文家殘存的一切,包括要拿回河洛圖的囑停
父親讓我在蔚北熬兩年。第三年立之必有人來接,我跟著走,便能走進崟國藥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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