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藍(lán)湖家宴循例在煙蘿水榭,循例入酉時開席。
暮春傍晚,日光仍煦,片云沾湖光將天地?fù)艿贸瓮浮Ec深秋時寥落美意不同,四月生機(jī),觸目皆是勃勃,粉白花樹沿岸綻如云霞,水邊高草又以翩翩承接晚風(fēng)。
此情此景,該有風(fēng)箏翱長空作伴。阮雪音過湖岸往水榭,腦中掠過許多畫面容顏,春又再春,大夢經(jīng)年。
人人皆華服赴宴,似向久違的家宴致意更似向如約未遲的春日致敬。不過缺了照歲那一聚,卻處處透著久別重逢意,連顧星朗也比素日飲得多,推杯換盞,熱鬧非凡。
“大祁昌隆,國泰民安,青川一統(tǒng),指日可待。臣弟干了!”
說話者信王,語畢三杯醉花陰,乃宮中春來的新釀,鮮辣有余回甘稍欠。信王妃自不勸,只連夾菜示意夫君填肚,又低聲吩咐婢子換熱熱的羹湯來。
“此役漫長,臣弟遠(yuǎn)在臨金,日日盼報,只恨不能領(lǐng)兵親至助九哥一臂。”臨金在霽都以東,正是擁王府所在。他一向少在這些事上出言,該也是飲了酒,又高興,這般說人已經(jīng)站起來,
“父兄深仇,大祁疆土,開一役而目標(biāo)俱成。臣弟敬九哥!”
顧家男兒個個海量,擁王算弱,至此時已有些站不穩(wěn)。他側(cè)妃忙起身攙,聞得顧星朗說坐,趕緊扶了人歸位。
“慕容一族野心昭昭,于極北夙緬谷屯兵十萬不止。”信王聲沉,且飲且道,“如今疆土亦擴(kuò),在新區(qū)筑城營造,往后十年,恐成大患。”
“慕容峋不行。”寧王已是沒了正形,以腕撐座整個歪著,提壺往嘴里澆酒,“折了上官朔,陸現(xiàn)忙著爭相位,競庭歌又莫名其妙歸了隱。”他一向說話如玩笑,論政事亦如閑聊,言及此,頓住,擱壺拿扇卻不搖,只朝掌中一拍,
“我說長姐夫,倒是跟相國說道說道,把你這妹妹接來霽都啊!”
是向紀(jì)平。
滿場男子中紀(jì)平飲得最少,目光清明,聞言只是苦笑,“慚愧。她人在何處,又作何打算,父親亦不知。尚在新區(qū)時不是沒勸過,后來瑜夫人至鎖寧也勸,皆是無功。”
“她是個有主意的,氣性也大。”話到份上,紀(jì)晚苓不得不接,“真要勸,還得珮夫人開口。”
水榭中片刻安靜。信王道:
“珮夫人如今一心為大祁,在新區(qū)任長官上通圣意下?lián)崦袂椋獎窀傁壬鷼w祁,想必不是難事。”
阮雪音坐西首,與紀(jì)晚苓正對。觥籌往來盡是家國統(tǒng)一之辭,她心內(nèi)無芥蒂,到底身世位置尷尬,只是吃喝,此刻終免不了答話。
“信王為何希望競庭歌歸祁?”
真心話,也刁鉆。信王稍怔,寧王接口:
“自因惜才。恰逢競先生是紀(jì)氏女兒,又有許國韓氏血脈,于家于國,不都更該站在大祁一邊?”
血脈是個隱題,這般說出來,又是由長于玩笑的寧王說出來,實在很難被歸結(jié)為含沙射影。
“家宴家宴,回回變朝議。”顧淳月道,蹙眉而笑向著眾人一一看過去,“慶功也不是這么慶的,真要無休止說下去,女眷們都退避好了。”
“長姐說得是。”顧星朗但笑,目光卻凌似沾了夜涼,“珮夫人往返新區(qū)與霽都,不辭辛苦,寧安那頭若非有她,許多事項很難立時步上正途。惜才攬才這種事,四哥既有心,無妨多費(fèi)心。”
阮雪音掛職寧安,在整個大陸看來是當(dāng)時局面下最妥的排布。
在阮雪音自己看來,一為融合之便時局之利,二是顧星朗對自己的私心,三,老師留話。
而到此刻信王等人方反應(yīng),他們不滿阮雪音在祁國后宮一枝獨秀,希望以紀(jì)晚苓制衡打壓,卻是早被顧星朗搶了先手
新區(qū)融合之題上,阮雪音舉足輕重。至少在當(dāng)下,在未來一年,他們不能相逼太甚。
不利國局。
實是難言對錯的一番斡旋。
于信王顧淳月一眾,后宮獨秀不利皇室繁盛,阮雪音的身世不適合母儀天下,紀(jì)晚苓的身份不該受冷待,道理都說爛了。
歸根到底是為家國,更為顧星朗。
顧星朗自然明白,也就不能因此責(zé)備。
“攬才舉賢是臣弟分內(nèi)。”信王答,“若有機(jī)緣,臣弟自當(dāng)全力勸競先生效祁。”
寧王打起哈哈,白扇一揮,招展搖曳,“長姐才說了家宴不論國事,君上與四哥便犯,都該罰酒!”
顧星朗笑,一口悶盡杯中滿盞,看著寧王手中白扇道:
“自來紙扇,題字題畫方得風(fēng)骨情致。七哥這空白的扇子搖了經(jīng)年,是無畫入眼還是無詩入心?朕每見都覺手癢,恨不得幫你添個幾筆。”
他是愛笑多了。
場間諸王皆以為然。從前顧星朗也笑,多為場面故,也便有持,全不似如今春煦。
“君上要題字,臣弟哪敢不從。”寧王大手一揮遞扇向滌硯,“大人請。”
滌硯未動,等顧星朗示下,后者笑搖頭,“題字須有字,你且作一首來若要畫,瑜夫人畫藝冠祁宮,你問她要。”
“君上這是小氣,不愿賜臣弟御筆!”
“九哥都說了,七哥你作一首來,他自會寫,我們都為你作證!”擁王薄醉,話亦多起來。
“這作詩須醉酒,還須沉水呼藍(lán)湖,臣弟現(xiàn)下清醒得很,哪里作得出!”
忙著照料信王的檀縈騰出手,笑道:“七弟這是嫌酒少,又嫌沒人扔他進(jìn)湖呢!十一弟、十三弟你們還不趕緊灌他,君無戲言,我們還都等著瞧君上御筆!”
“使不得使不得。”寧王緊擺手,“前年鳧冬水已是凍壞了一身胳膊腿,小弟這無家無室的,不像四哥有四嫂體貼,還是自惜些,省得給下頭人添亂!”
檀縈更得趣,接了宮婢呈上的熱絹子拭手,向顧星朗,“聽聽這怨氣,君上該給寧王府定女主人了!”
此題年年提,民間是連寧王有斷袖之癖的緣故都編出來了。場間眾人皆淡定,也不多究,顧星朗道:
“不作詩,念幾句前人好詞來也可。但凡應(yīng)時景,朕都給你題。”
“春來自是念春詞最應(yīng)時景。”淳月沉吟,微微笑,“總歸要念詩,七弟獨念有什么意思,不若一人幾句,君上挑喜歡的寫。”
“甚好。”顧星朗點頭,“念完以箸擊碗碟,下一位接上。”
算少時游戲了,都是親故,人人默契。
“淳月先來。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她擊碟一聲脆。
席間只一人有故國,也只一人正于故國新區(qū)試新茶。阮雪音心知肚明,隨聲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她亦舉箸,酒盞琳瑯。
“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顧星漠緊接。
“山光物態(tài)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縱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信王遂接。
“紛紛桃李枝,處處總能移。如何貴此重,卻怕有人知。”信王妃再接,擊碟看向擁王側(cè)妃。
“臣妾不才。”
盛裝的側(cè)妃抿唇笑,甚赧然。擁王道:
“她不擅詩詞,臣弟多念幾句替了。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還剩寧王、紀(jì)晚苓和紀(jì)平未念。
按理顧淳月念完便該紀(jì)平,是阮雪音以煙雨樓臺塵歸土回應(yīng)淳月的故國新茶未可知,這才亂了順序。
“瑜夫人先請吧。”紀(jì)平道。
紀(jì)晚苓目色邈,酒盞承水光粼粼,“十里平蕪,花遠(yuǎn)重重樹。空凝佇。故人何處。可惜春將暮。”她持箸擊盞。
紀(jì)平復(fù)向?qū)幫躅h首,請他先而自己收尾的意思。
寧王坦坦,敲碟而歌:
“莫怨春歸早,花余幾點紅。留將根蒂在,歲歲有東風(fēng)。”
紀(jì)平方道: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眾歇,齊向顧星朗。淳月笑問:“哪句入了君上的耳?”
顧星朗一抬手,紙筆與寧王白扇先后呈上。他蘸墨揮筆,一蹴而就,扇面上赫然三字行草:
春永晝。
蘇軾
杜牧
程顥
張旭
杜甫
劉昚虛
曹組
翁格
韓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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