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始皇,歲幾何,不為人知,但史料記載上下五千年之久,始皇就存在著,且從無他駕崩的傳聞,已成不老傳說。當然,不排除他已經死了,只是秘而不宣罷了。其子女眾,除去已故子女現存世僅三百六,冥冥之中留周天之數。
為子女周全,始皇皆派六扇門鐵衣衛跟隨左右,并賜給妖寵防身。那逗蛇小姑娘名趙珠,按照鐵衣衛私下的議論,她正是始皇最小女兒,據聞出生前夜始皇夢中看到一銀蛇脫劫化蛟龍,故她一出生,就被始皇視為掌上明珠,賜給一奇蛇為寵物。趙珠慢慢長大,雖然是小姑娘樣子,卻貌美如仙,更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乃至于刁蠻任性,一些過格之舉,也常常被父皇寬容。
這次離京,皆因趙珠被術士攛掇,認為妖寵小蛇可以吞噬其它異獸,而進化為龍。而始皇對此竟然予以默許,還派出筑基修士一路跟隨。
我一直好奇那條小蛇,明明是妖,卻沒有妖族氣息,而且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困惑。我確信,百花谷里沒有蛇精,這種宿命般的熟識感,讓我無法精心修煉,索性我關注那行人,看他們進了候府。
安慶葉家是八百年望族,雖跟上京的千年豪族沒法比,但一個家族能夠興旺八百年,自然有其持家之道。自小公主從北境入劍南郡,安慶家已經聽聞公主劣跡和惡行,一時人心惶惶,雖然自持家有守護神,但也做了萬全準備,并派人送信給上京葉家的人,意圖從上層斡旋,避免葉家像北方幾個望族重蹈覆轍。
不待小公主入郡城,葉家即派出由族長帶領的迎賓隊伍,一行人跪拜地上,行大禮,奉上寶珠十斛、靈草十株、珍禽五只,金銀十箱。
趙珠此時一人獨坐在車中,竹簾遮掩。人一手侍蛇,那蛇繞臂攀附,竟然咬著趙珠的手指,吸食人血。趙珠微瞇著眼睛,臉色蒼白,精神萎靡。我頓時明白,那蛇妖為什么沒有妖氣,趙珠貴為公主,竟然舍身飼蛇,用自身精氣化去妖氣。雖說這樣可以達到訓蛇目的,達到人蛇合一的通靈地步,但是用自身鮮血喂食妖寵,這過程說自虐不為過。這女孩年齡不大,心性卻如此狠辣,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也不放過。
隨行太監竹簾外躬身,喊一聲“小主”。見遲遲無回應,也不做主張,任由葉家人跪著。至于捧上來的寶珠、靈草、珍禽,那筑基修士則遣了鐵衣衛一一查看,見是千年、萬年之物,也不甚重視,只是叮囑仆從收了。
葉家人沒有面見公主,哪里肯起,一排人老老實實地跪著,大氣不敢吭。那蛇精飽食主人血后,方懶洋洋地爬回籠中,盤著身子消化。趙珠對著被蛇吸腫的手指頭吹了口氣,從口袋里拿出幾粒紅彤彤的丹丸,就是之前喂蛇的丹藥,仰頭吞咽,臉上才有了點點血色,只是嘴唇還因缺血而顯得絳紫。此刻,趙珠臉上沒有之前跋扈的神采,相反,表情凝重,若有所思,但不知怎的,眼睛竟然流下淚水,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引起的疼痛,還是因為心里有苦楚。我看不明白,也不想起這繁復的情緒。
又等了好一會,趙珠才不痛不癢地問道:“可有中看的?”
“報少主,有萬年人參一根。”筑基修士應道。
趙珠車內一聽,大失所望,此行出來尋妖,沒有達到目的是不會輕易松口的,至于寶珠、靈草,她生在皇家,不稀罕這些。但終究還是要去葉家的,那個千年老妖一定要找到,她不情不愿地說“都起來吧”。
葉家族長從這話里聽出失望,哪里敢起,只是把頭磕得如啄食小雞一般,嘴里誠恐不安地喊道:“草民愚鈍,公主有何需求,還請明示,葉家自當傾全族之力。”
車中小公主微瞇著眼看著腫脹的手指,沉吟半天,最后忍不住掀簾問道:“聽說你葉家有只千年老妖,當真?”
葉族長聞聲抬頭看,恰看到公主那千嬌百媚的儀貌,錯愕一下,忙低下腦袋,心想如此溫婉可愛的女人,傳言中怎么會是魔女,殺人不眨眼呢,嘴上忙辯解:“公主,我葉家乃凡人之軀,立族八百余年,不曾有修真者,如何能降服妖物啊?”
趙珠撲哧笑出聲來,嘲諷地說道:“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就你等凡身,還想降服妖物?”
“公主明鑒,公主明鑒。”葉家族長聽出公主話語里的不屑,倒輕松下來。
“只不過,我聽說你們葉家臣服了妖物,才從一介草民成為一郡侯爺。”趙珠言語里帶出冷意,帶出頤指氣使,莫須有的罪責她脫口而出。
葉組長一聽,嚇得臉色蒼白,也不辯解,只是把頭磕得咚咚響,中州,人族臣服妖族,那是死罪,誅九族。
趙珠眼睛瞟上天空,這些豪族望族,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想讓他們乖乖奉上立族之本,刀架在脖子上都未必。只不過她畢竟還是孩子,玩性大,人放下簾子,縮回車里,嫌棄地說道:“本宮餓了,起來吧,帶路,把本宮胃口伺候好,說不得死罪就免呢。”
葉族長聞言,忙叩謝,隨起身,帶路。他身后葉家之人,此時都出了一頭冷汗,戰戰兢兢。
就這樣,趙珠被葉家迎進侯府。葉家將他們奉為上賓,山珍海味地招待。而趙珠早釋放出小蛇,讓它自個兒尋找那所謂的千年老妖。
我一直懷疑,那千年老妖指的是葉如意,葉家之門把消息掩藏得再嚴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以訛傳訛,乃至于是人也終成妖。但不巧,葉如意竟然冥冥之中察覺到氣數將近,先行選擇了自殺。
哎,天命,最難看破,我不覺嘆口氣。如果葉如意還活著,面對這囂張的小公主,她一個凡人,又能如何?好在,還有她的君安上人,那人一定不會讓她死。
但現在,葉如意不在了。趙珠顯然沒法達到目的,自是惱羞成怒,以莫須有的罪名誅殺葉家。君安上人竟然沒有出手,憑他那本事,吹口氣,那些人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略施法術,甚至可以讓天地之間根本沒有出現過這一波人,哪怕她是公主。但是他隱忍不發,一直隱身在虛空,站在云端,看著那波人作福作威,看著他們敲詐勒索,看著他們惱羞成怒。虧得葉家信他、拜他,視他為神,哪怕最后,葉家將他的神像奉給公主,但他依然無動于衷。
葉家人跪拜了近千年的神像,由紅木雕成,上面已經有了歲月包漿,散發著幽光。趙珠看著千年的古物,冷笑,不就是一截朽木,竟然被當成寶貝奉獻出來,你玩我嗎?她惱羞成怒,崇信邪教,成為壓死葉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始至終,君安上人都看著,古井不波。他也知道我在仰視著他,他隔著虛空,看我的目光里也帶著冷意。當然,我也可以分分鐘救下葉家,但葉家的死活,關我什么事啊?這世界,凡人如恒河之沙,分分鐘又有死亡,他們的生死關我什么事啊?
我嘴角勾勒出笑意,通過草木之靈,看到趙珠公主的窮兇惡極,我竟然覺得好玩,覺得善惡,并無區別,好人壞人在我這里也別無二致,不過是生存的兩種狀態。但我心里還是有著悲觸,覺得師傅還是太殘酷了,別人可以殘酷,唯獨你不能,我竟然隱隱地期待,師傅是一個大善人。
想到這里,我就看回須彌戒指,葉如意那截白骨和我的本命珠還放在水晶盒里。我默然地看著,無意識地拿出白骨,拿出本命珠,拿出那些輔材。師傅或許有許多許多的不甘,有許多許多的無奈,但我可以肆無忌憚,這世間,師傅你不能做的,我來幫你做吧。你我之前的因果,在你答應幫我化形成人的那一刻,就結下了。在你飲下我的血,茍延殘喘地生活著,就結下了。
師傅說,我的血可以肉白骨活死人,即便我變成真的人,我的血性不改,我仍舊是人家可以生吞活剝延年益壽的良藥。
我洗了身,養了神,點了荼茶香,布置了法陣,最主要,我不想讓身為監天官的君安上人發現。身周的奇花異草,枯盡,重萌新芽,我用內火融了白骨,融了本命珠,又化去輔材,我可以看到死寂的骨水里有了生機,生機里孕育著生命。我用眼盯著看,看生命演化,這感覺很奇妙,我開動神識,掌控著新生,有了眼,有了鼻,有了嘴,繼續蠕動,就有了四肢和毛發,我心間抑制不住的喜悅,生的歡喜讓我躍躍欲試。
咬破手指,我往柔弱的新生人兒身上滴了三滴血,每一滴都有著濃郁的生機,我能夠看到小生命在歡呼,雀躍,她彈騰著,小拳頭攥緊,小腳丫一蹬一蹬,她忽然睜開眼,那眼睛如兩汪清泉,清澈通透。我又滴了三滴血,她由寸長到尺短,已經是一個小嬰兒了,皮膚粉嫩粉嫩,小嘴兒嘟嘟,沖我笑了笑。我心間對她有著說不清的愛惜,好似骨肉相連,我忍不住就又滴了三滴血。
她又長大,像一個正常的嬰兒。我說,你是葉如意。她頓時啊啊啊地哭了,眼淚兒豆子般滾落,嚇了我一跳,但隨后心安,我體察過凡人們的分娩,新生兒都是哭著出生。我隨手摘了幾朵花,幾片葉,扔在她身上,她就穿了小花衣。粉粉嫩嫩,我不知道該怎樣抱著她,安慰她。我伸了手,輕輕地握她的小手,那一刻,我的心竟然很軟,再也忍不住,淚水盈眶,我竟然被自己復活的小生命感動了。
可是在我手就要觸及她的身子,我被強大的神念禁錮住,一動也不能動。
“師傅。”我心里一嘆息,他還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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