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在這秋季能有一天好日頭,忘憂命人搬來躺椅靠在古樹下,舒舒服服曬著太陽。
她向來覺得做謀士的,不是與人斗,而是與時間斗,與時運斗。人不謀,我謀。人謀,我已謀。
是故,這般好的天氣少有,這般忙里偷閑的日子更少有。
她已閉上眼,耳畔是微風拂過樹葉的細碎之聲,偶有一二聲蟲鳴,夾雜著毫不掩飾的腳步聲?
祁云低頭款步走向忘憂,她平日一向低著頭。倒不是因為恭敬,而是在如養蠱模式下脫穎而出的代價她的全身遍布傷痕,脖頸處傷痕更甚,連左臉也印上月牙狀的傷疤。
她在距忘憂半仗左右的地方停下,語氣中不帶一絲感情:“主子。”
這還是祁云第一次主動找她。
忘憂沒有睜眼:“何事。”
祁云始終低頭看著腳下碎石,始終不敢直視那躺椅上的女子。天星樓的尊主,她是何等耀眼而自己只是如螻蟻一般的人物,任人輕賤。
她抿唇答道:“入云鶴已經第三次造訪京都據點了主子不打算見一見”
她越說越后悔開口,這是在做什么?她是在教尊主如何做事嗎?
至少在宮菱面前她還有膽量出謀劃策,可在這位主子面前,她卻覺得自己連渣渣也不算。
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遮攔,漏到忘憂身上變成了淡淡的輕輕搖曳的光暈。她輕輕睜開眼,以手覆面:“我還以為祁云你不會說話呢。”
祁云心中一格愣,主子語氣柔和,竟沒有責罵她?
“我將天星樓在京都的據點交給你,就是給了你處置一切的權利。”忘憂緩緩起身,半閉著眼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看來這午覺又睡不成了,“入云鶴都來過三次了嗎,你不說我又如何知曉?”
忘憂的語氣中毫無責怪之意,可祁云仍是跪了下來:“祁云還以為主子知曉請主子責罰。”
忘憂瞧著祁云未被衣物遮掩的肌膚上遍布疤痕,她為了活著,大抵也是拼了命吧:“你以為我將據點交給你是為了試探?月芙放下據點后再沒有匯報過任何據點的事,也沒有任何人在監視你。”
她輕輕將祁云扶起:“京都據點是你在打理啊,祁云為什么要畏手畏腳?”
祁云慌張地眨著眼睛,她心中所想被忘憂直接點明,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我怕自己沒有能力”
忘憂走進屋子里翻找出方便的男裝,祁云低頭隨侍,聽她淡淡道:“那你覺得我算有能力嗎?”
“自然。”祁云不假思索回道。
若掌管著天星樓的忘憂不算有能力,那這世間還有幾人能算?
“那就算我有能力吧。”忘憂在屏風后利索著換上男裝,“可我曾因為蠢笨失去很多東西。”
“從晉國到寧國,我親眼見過上百名親信在我眼前死去。”
這件事除了扶溪與月芙,忘憂還從未與第三人提起:“那時晉國之人圍追堵截,我們一行從水路而逃。他們說:主子,偷梁換柱吧。什么是偷梁換柱?那時的我還不明白。”
祁云心下一震,她似乎已經猜到這個故事的結局。
“扶溪帶著我潛水而逃,直至偷偷上岸后我還在埋怨,他們怎么可以拋棄我?不是說好了一起乘舟離開嗎?”忘憂再談起此事時十分平靜,可當初的撕心裂肺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發脾氣,可扶溪押著我不許動彈。直到后來我聽見了萬箭齊發之聲。”忘憂停頓幾息,雙手隱隱發顫,“你知道萬箭齊發是什么聲音嗎?就好像有數萬挑藤鞭同時抽響,甚至掩過了凄厲的哀呼。”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偷梁換柱,可扶溪押著我,我只能看著水中血色一點一點暈染”
忘憂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還能看見兄弟們為了掩護假扮她的女子而奮力廝殺:“聽說他們找人扮我那是從我五歲起便被養著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影子。我受過什么傷,她便要受什么傷,連說話語氣也被培養得一模一樣。”
“真的,她幾乎與我一模一樣。”忘憂緩緩從屏風后轉出,那天她看見跪在地上的“柳清漪”便想起來那個女孩。
也許當她聽月芙說是祁云扮得“柳清漪”后,她就將祁云帶入那女孩了吧。
“她在敵人面前逃了出去,他們都以為她真的是我,護衛我的親信又是全力護著那女孩”
“所以,她替您死了?”祁云在忘憂講述這件事時,心中好似有東西慢慢融化,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忘憂點了點頭,坐在梳妝臺前執起黛螺:“正所謂偷梁換柱,她與我的兄弟們必須死”
“是我的無能,害死了他們是他們的忠勇義,保下了我。”忘憂為自己畫上粗重的眉毛。
“這樣的事很多,因為我,或是有人為我而死,或是我自己一次次負傷。”忘憂將棕色妝粉抹在臉上,“吃過虧,我才一次次變成如今的模樣。”
“可就算是到了如今的地位又怎樣?我還是差一點死在宮菱手里。”
祁云聽忘憂提起宮菱,將頭垂得更低。她曾是宮菱的下屬,主子就不怕她有反心嗎?
“可惜她沒有那個膽。就算我真的負傷在身,奄奄一息,她還是覺得我在試探。”
忘憂說到這兒,祁云低下的臉龐一片通紅。試探主子是殺雞儆猴般敲打她?
忘憂改完妝,緩緩轉過身:“我拼命想活著才在這世上站穩腳跟。我知道,你也想活著。”
祁云將手縮回袖中,這些疤是恥辱,也是她拼力活著的印證。
“無能不是借口,何況你根本不是無能。”忘憂輕輕捏著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你要看得起自己,才有人看得起你。”
祁云有些局促,主子第一次與她說了這么多話,而且主子似乎不是她想的那樣兇神惡煞。
“我可以忍受弱者嗟呀嘆息,卻忍受不了強者妄自菲薄。”忘憂放下手,一派嚴肅,“你聽明白了嗎?”
祁云沒有低下頭,只是眼中多了幾絲復雜的情愫:“是。祁云明白。”
忘憂又展出笑意,輕輕拍了拍祁云的肩:“好了,現在我們去你的據點瞧瞧。”
祁云望著忘憂向外走去的背影,輕輕舒了口氣。
我的,據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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