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的天總是亮得早些。
初曉的皇城里已經有了人走動。宣政殿里正是上朝時,有些小內侍在此刻得了空閑,便暫離了崗位,去找與自己親近的人湊在一處說話。
“我記得兩年前你還差我一尺呢,如今倒是比我還要高些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內侍正在宣政殿外的角落和于慎說著話。
“我就是前年躥得高了些。不過就算再高,也得叫你一聲哥哥。”于慎笑著與那人說話。這個小內侍是祁謹身邊江運興的人,也是于慎的熟識。
那小內侍也笑道:“我看如今你的日子是好過了,看看你身上的料子,都要比我的好些。以前我還擔心你會在永安殿里出不來,現在看來,朝云郡主倒也是位好主子。”
于慎垂了眸道:“郡主是很好,但永安殿也不是個太平地兒。”
那小內侍嘆了一句:“這宮里,哪處都不是個太平地兒。”
他看了一眼于慎,道:“我知道你還惦記著那個小宮婢,可咱們這樣的人,就不能多想那些個事情,到頭來也還是傷了自己。我看朝云郡主待下面的人還是寬厚的,你跟著她,待她出了宮,說不定能給江總管說一句,也能給你個管事兒的差事。”
于慎點了點頭道:“我曉得。如今,我只想好好跟著郡主。”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有一個內侍過來尋人了。
“朝上出事了,江總管喊咱們過去呢!”
“出什么事兒了?”那小內侍問道,于慎也急忙湊上前去聽。
“軍樞院的莫大人帶著今早剛進京的軍報上朝,說夏涼將軍反叛,被魯王斬了腦袋。皇上這會兒正發怒呢!”
“什么?”小內侍和于慎一聽,都是一驚,前者趕忙跟著那人往宣政殿去了,后者則是匆忙回了永安殿。
宣政殿,朝堂之上。
軍樞院機報處的莫秋帶著身后的幾個官員跪在地上,殿下的人都屏著氣兒,看著低頭讀著奏章的祁謹。
“夏涼父子,勾結北涼,屠了邊關三縣,占了一郡……”
祁謹拿著奏章念了沒幾句,突然一甩手將奏章扔到了地上,厲聲道:“夏涼出兵抵御北涼來犯不過三月,怎么就出了這樣的事?這寥寥幾字,便要朕信,朕親自派出去的夏涼就這么反了?”
莫秋低著頭,道:“皇上,此章里句句屬實,臣絕無半句虛言。”
“軍探來報,邊關鄂黎縣確實是血流成河,活口寥寥。存者也確實供說,是夏家軍開了城門,迎入了北涼賊人,大開殺戒。而暮俞郡也都確實在城門上掛了涼軍旗。”
右相宋齊聞言,上前叉手躬身道:“皇上,臣看這軍報尚需核實。夏家歷代忠君為國,怎么會如此糊涂,開門迎敵?”
靖王祁放出聲道:“先前夏家軍在鄂黎逗留,不積極迎敵是實,如今暮俞郡陷落敵手是實,就連夏家小姐未得圣喻,私自領兵前往,也是實。右相這一句糊涂,說得是夏涼,還是撇開事實不看的右相自己呢?”
右相宋齊一時氣結,一旁的七皇子祁政道:“父皇,就算夏涼父子在前線行為有失,但魯王未奏先斬,實屬不妥。如今也不能僅憑一紙奏章就定了夏家的罪。夏家剛剛立了功,又將與皇室聯姻,實在沒有理由反啊!”
太子祁敏站在一旁,聽著這些人你來我往的,只是低著頭半句話都沒說。
御史臺的一位大夫上前一步道:“臣倒是聽說,邊關暮俞郡是夏家祖籍所在。之前夏家便有意推脫與太子的婚事,今次迎敵,夏涼又故意在暮俞逗留許久,現在看來,怕不是早有……”
“你這是一派胡言!”祁政回頭斥了一聲,卻被祁謹打斷了。
“夠了!”
祁謹看著朝上各執一詞的兒子和官員們,深深皺著眉頭,道:“如今,魯王謝密在做什么?”
祁放上前答道:“魯王清剿了鄂黎和必瑞縣的敵軍與叛軍,如今正在攻打暮俞。”
祁謹長長呼出了一口氣,道:“待暮俞收回,即刻,把謝密給我召回來。夏涼父子的尸首,也先給我好好地帶回來。”
“夏歸寧帶出去的私兵呢?”
莫秋答道:“途徑幽州,遇上山洪,全軍覆沒了。”
祁謹聞言,輕輕嘆了一句:“罷了。”
……
這一邊,永安殿的趙晴若也聽于慎說了這件事,手里正端著的瓷碗碎裂在了地上,發出清脆卻驚心的聲響。
“你說什么?夏將軍父子死了?”
于慎也面有驚色地回道:“是。奴在宣政殿前,確實是這樣聽到的。夏將軍被指反叛,被魯王殿下斬了。”
趙晴若有些慌亂,站了起來,卻又坐了回去,嘴里喃喃地道:“夏家不會反的…夏家怎么會反呢?”
突然,趙晴若想起了什么,又忙問道:“那夏歸寧呢?”
于慎抬眸看了看趙晴若,面有不忍,垂眼道:“夏小姐私自領兵出征,途徑幽州,遇上山洪,尸骨無存。”
趙晴若聞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驚得半晌沒有說話。
幾月前她們還見過一次……那么明朗率真的姑娘,怎么突然就是尸骨無存了呢?
而那一向被人稱道忠良將門的夏家,怎么一夜之間便說叛就叛了呢?
趙晴若努力穩住了心神,想起了太后,道:“走,去盛寧宮。”
趙晴若一行腳步匆匆地到了盛寧宮,卻見皇后祁李氏也來了這,而秦嬤嬤說,太后祁宋氏聽了這個消息,一時間氣血上涌,暈了過去。
祁李氏此時也是慌了,坐立不安,嘴里嘟囔著:“這夏家怎么會叛呢……如今這樣怕不是要牽累敏兒。我早就說這門婚事不妥……”
秦嬤嬤聽著皇后的話,皺了皺眉,出聲以太后需要靜養為由,請祁李氏回去。
皇后見太后一時說不上話,也只得先回了未央宮。趙晴若見狀,知曉自己只能等著,便先壓下心中的急切,先照顧著祁宋氏。
另一邊,重華宮里的德妃也是剛起身,便聽聞了這個消息。
她披散著頭發,看著在陽光下投下一片陰影的宮墻,蹙著眉嘆了一句。
“放兒,太心急了。”
……
北涼奪下慶國邊關一郡。夏涼父子反叛,被魯王斬首,夏家長女夏歸寧私率兵將,在途中意外而死。
此事在京里掀起了軒然大波。祁謹一連十日待在宣政殿,查看軍報軍情。
和夏家交好的官員上書為夏涼陳情,彈劾魯王謝密先斬后奏。而認為證據確鑿,夏家實屬反叛的官員則上言,說夏家一門早存反心,乃死有余辜。
這件事,最終在魯王謝密留兵邊關,獨自回京帶著夏涼父子的尸首向祁謹請罪,同時帶回了數個承認與夏家勾結的北涼俘虜后,落錘定音。
“荒唐!”
京中一處別院里,原是夏涼手下的副將,如今是新晉濟州都尉的范云狠狠地拍著桌道。
“俺要上奏!俺要見皇上,那幾個北涼賊子,定是胡說八道的!”
“你冷靜一點。”站在七皇子祁政身邊的江逍風忙按住了這個壯漢,勸道:“如今已是證據確鑿,你這樣跳腳,又能有什么用。”
范云道:“那我們難道就這么看著夏將軍死在異鄉,還背了這一身的污名嗎?”
“殿下。”范云甩開江逍風,側頭喚了一聲祁政。
祁政背手立著,看著窗外的天。他的眉緊緊蹙著,面色淡淡,但是身后緊緊攥著的拳頭卻顯示著他此時已快壓制不住的怒氣和哀憤。
“這樣一重重的實證壓下來,如今又已死無對證,就算父皇再心存疑慮,也不得不定罪了。”
聞言,江逍風和范云都低下了頭,一臉的不甘與悲憤。
祁政重重嘆了口氣,而后問道:“如今柳家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江逍風答道:“如今夏家被指了叛國這么大的罪,除了世交,其他人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柳家是夏家的姻親,夏小公子如今還在柳府養著,柳家想要求情,但也是孤立無援。”
祁政回頭看他,清明的眼眸里帶著堅定,道:“你去和柳宣說一聲,明日我會上奏,求父皇留下夏小公子。你讓柳家找人,附和我的折子。”
“殿下……”江逍風知道祁政是想保住夏家如今唯一的血脈,但是祁謹現在正在氣頭上,除了樂得在背后煽風點火的,誰都不愿意摻和進去。
“殿下方才在軍樞院安定下來,也才得了沈家的依附,如今這樣出頭,實在不是上策。”
祁政搖了搖頭道:“剿匪的四年,若是沒有夏涼將軍,我也不一定能有這一身足以讓我在朝中立足的軍功。現在,夏將軍已去,我雖無力保夏家的清白,但憑著往日情誼,我也不能讓夏家就此無后。”
江逍風躬身應下。一旁的范云聞言,定定地看著祁政。
懈怠戰事,開門迎敵,屠害平民。夏家的罪證一條一條地被證實。皇帝祁謹在宣政殿待了二十余天后,終于下了旨。
夏涼父子通敵反國,屠城害民,乃叛國之罪,其二人之尸首,不得回京安葬,不碑不祭。
圣人寬厚,念在夏家祖上有功,留夏涼之孫夏簡之命,改姓為柳,以庶人為存。
宣旨的那天,太后祁宋氏望著宣政殿的方向,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夏家的罪一定,之前力推夏家與祁敏婚事的她還有宋家,不得不噤聲,不再提此事。皇后祁李氏和太子也沒有辦法替夏家求一句情。
本來準備提上議程的東宮婚事不了了之,這一朝風云突變,快得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九月,魯王謝密領旨帶兵,奪回了暮俞郡。邊關安定。
同月,皇帝祁謹駁回了靖王祁放力薦的人選,任命了原幽州統兵馮崇為驃騎大將軍,頂了原來夏涼的位子。
在事情漸漸被時間掩過,在所有人都在為夏家感嘆的時候,趙晴若卻會在夢里遇見那個,曾帶著一臉笑容與她說天高地闊的姑娘。
那個本來要成為太子妃,卻最終埋身山洪,尸骨無存的夏歸寧。
她曾說的要教她射箭,怕是此生再無法實現了。
……
十月的風已經很是寒涼,九月剛紅的楓葉開始漸漸地落下。
這三月來,皇帝祁謹為了夏家一事,極少踏入后宮,太后祁宋氏也是因此犯了好久的頭痛病。
趙晴若在悲傷了半月后,開始一邊照顧祁宋氏,一邊幫忙秦嬤嬤料理盛寧宮的事,還時不時地替太后回了柳尚宮的稟報。
太子祁敏一開始也在東宮里悶了好些日子。聽說有一次皇后祁李氏帶著魏家小姐去見他時,祁敏和她大吵了一架。從此祁敏便常常在宮外住著,不回東宮。
因為太子和右相的消沉,靖王祁放和六皇子祁斂便接手了監察吏治的任命。
不過在這一片消沉里,后宮還是出了一件喜事的。
常常在御前侍候著的王才人在十月過半時被診出有了身孕。這件事總算是給祁謹的臉上添了些喜色。
趙晴若見過那個王才人幾回。即使如今榮寵加身,但她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
皇后祁李氏好像有些看不上她,不過德妃倒是愿意親近她,可她一直諾諾地回著話,久了德妃也便不再搭理她了。
皇帝多少因為夏家一事冷落了太子祁敏,連帶著也少見了因祁玢婚事親近過一陣的皇后,這一點趙晴若能看出來。王才人雖常常在承乾宮待著,但是德妃還是常常出現在御前,噓寒問暖,做那個溫柔賢良的德妃。
但是趙晴若有時看著那個端莊嫻靜的身影,卻會想起夢里尖聲笑著的暗影。
這一日,木錦得了趙晴若的允許,回到尚宮局去見自己的小姐妹,卻遇見了原來跟自己住在一屋的燕蘭偷偷地躲在墻角哭。
木錦見狀連忙上去問道:“燕蘭,你怎么在這里躲著哭啊?”
燕蘭回頭見是木錦,委屈地抹了抹眼淚道:“木錦姐姐,方才鄭司制又發了脾氣,說我的珠釵做得不好,就……”
她伸出手,拉起了袖子,露出一道道鞭痕,紅紫的痕跡落在姑娘家白嫩的手臂上,顯得觸目驚心。
木錦見狀,蹙著眉道:“我原以為她身邊的朱掌制死了,她能收斂一點,卻沒想到她還是這個樣子。”
燕蘭抽泣著道:“最近柳尚宮管尚制司管得多了些,鄭司制不順心了,便打罵我們。還好姐姐早早去了永安殿,脫離了這個苦海。”
木錦聞言,垂了眸,看見了掛在自己腰間,前幾日趙晴若親自繡了賜給她的荷包道:“放心,她這樣的人,遲早會吃苦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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