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兒子,怎能是這樣浮躁、輕言放棄之人?”祁政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但細辨之下又有幾分冷意。
范云聽了祁政這句話,有些惶恐地低下頭去,不敢出聲。如今他早已知曉君臣有別,不敢妄言皇家之事。更何況祁昭是太子,他知道祁政此番許是對祁昭這般有所不滿,他不能火上澆油。
屋內(nèi)一時靜了下來。見座上之人不再說話,范云定了定神,壯著膽子抬眼去看那喜怒難辯的帝王。
那熟悉的眉眼與今日出言無狀的少年如此相像,似乎只是少了那一份經(jīng)歲月歷練出的沉穩(wěn)和鋒銳。
“說來,今日太子殿下的屢次落靶倒讓臣想起了當年初入營中的皇上。”范云看著祁政,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祁政聞言,看著范云,眸中厲色褪去,怔愣片刻輕笑了一聲,展眉道:“當年初見,你認不得我,還笑我是哪里來的弱小子。”
范云跟著笑了。祁政語罷,憶起從前卻是長嘆了一聲。
“朕還記得,其實二皇兄最初,也是文韜武略樣樣不輸人的。”
當初,比起默默無聞的自己,祁敏有良師相伴,得父皇看重文武日日不輟,也曾是人人口中不負期待的太子。
而當年,他是剛失了母妃的七皇子,自請去了剿匪,初到營中連弓箭都用不順手,在無數(shù)個深夜凌晨逼著自己勤學苦練。
其實自己當初,也比祁昭如今大不了多少。那個時候能撐下來,還不是為了如今這個位子。
他今日生氣,不是因為祁昭技藝不精,而是因為他能說出不做太子這樣的話來。
當初自己不論是在局中還是局外,都能清楚地看出祁敏對于帝位的不愿和祁謹對這個兒子的偏愛與無奈。他這一生,所愿所想皆是帝位穩(wěn)固,大慶國祚綿長。如果他的太子也生了當初祁敏那般的不愿,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一個七皇子。
而他,也未必還想要一個七皇子。
祁政思及此,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祁謹死前被病痛折磨的憔悴面容來。身為天下至尊的帝王,臨終之前卻是形單影只,而他最為看重的兒子卻在皇陵前等他。
良久,祁政才長長舒出一口氣,抬眸看范云:“將你所知道的昭兒平日之事都細細說與我。”
……
剛過戌時三刻,白日里的喧鬧靜了下來,春夜的柔風吹動星辰,將東宮的燭火搖晃得明明滅滅。
祁昭伏在案前,手中執(zhí)筆懸著,卻帶墨干了還未落下筆去。
白日之事經(jīng)趙晴若與他一談算是了了,此事也在趙晴若和范云的授意下并沒有傳開來。
但是,那個人不可能不知曉。
祁昭心里念著那個高大的身影,想要寫的請罪書卻不知該如何下筆。
他知道祁政知曉此事,定會惱自己,而那些對趙晴若說的話,他無法向自己的父皇開口。
而若是請了這個口出妄言的罪,父皇會不會厭棄自己?
少年緊緊皺著眉,心中不免有些發(fā)懼。
對君父的敬畏,是在皇家長大的他刻在骨子里的東西。
“殿下。”東宮總管予祥推門進來。
“殿下,皇上請您過去一趟。”
祁昭手中的筆一抖,問道:“是去未央宮嗎?”他心里有一絲期盼,若是面對祁政時趙晴若也在場,或許父皇并不會太過惱他。
“是去羽林苑。”
羽林苑在皇子所邊上,是歷來供皇帝或皇子在宮中訓練騎射的地方。父皇讓自己去那兒,定是和白日之事有關(guān)。
祁昭心下羞愧懼怕,但又不敢耽擱,趕緊換了衣裳去了。
羽林苑箭場燈火通明,祁政一身戎裝挽弓而立,風吹動耳邊的發(fā)絲,帶來了一絲往日馳騁沙場的豪逸。
“參見父皇。”祁昭同樣是一身戎裝赴旨而來。他見了祁政,開口聲音有些發(fā)虛。
侍衛(wèi)守在十步開外,場上除了元德予祥,再沒有旁人。祁昭行完禮,見祁政不開口,心里一沉,作勢要跪下。
祁政收起弓,淡淡出聲道:“朕沒讓你跪。”
祁昭聞言,身子僵了僵,有些不知所措。
祁政轉(zhuǎn)身看這個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少年,燭火映在眼底,將平素的疏離減去幾分。
“肩傷可好些了?”
祁昭一愣,諾諾地回道:“好多了,不礙事。”他回話的時候低垂著眼,不敢去對祁政的眼神,生怕一觸便是冰冷。
“既有傷,為何不醫(yī)?”
祁昭道:“本以為是小傷,便沒在意。”他說完,又斟酌了一番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兒臣定不再犯。”
祁政看著兒子,移開了目光又搭起弓來,道:“陪朕練會兒箭罷。”
祁昭早有猜想祁政宣他來或許是為了白日的事情親自考校他,心里暗暗給自己打氣了一路,此時便很快接過弓箭,剛剛準備搭弓。便看祁政先一步將箭射了出去。
這一箭,落靶。
祁昭愣了愣,看向祁政道:“夜火昏暗,父皇……”
“朕在夜里一向沒有準頭。”祁政不以為意地道,又搭上一箭,射出去,還是落靶。“當年在夏涼營下,做這守夜的活兒總是要比旁人多付出幾分注意。”
“父皇是皇子,初入營中自然有幾分不習慣。”祁昭道。
“入了軍營便是士兵,身為皇子,也總有天資不如人的時候。”祁政淡淡道。
祁昭聽祁政這般略帶貶意地說自己,登時脫口反駁道:“父皇如今文韜武略樣樣強于人,勤政愛民公正廉明,怎會是天資平平?”
“昭兒是這樣看待父皇的?”祁政一笑,偏頭看兒子。
祁昭垂頭道:“這是滿朝文武和天下人的話。他們說,父皇功績,后者難在出其右。”祁政明君之名聲,自接觸朝堂后祁昭便知曉了。也正因如此,在更進一步認識自己太子的這個身份后,他才會生出許多害怕和惶恐來。
他的父皇是天下最厲害的人,而他是明君之子,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其志,接其位。
“昭兒是因這些虛名才厭了這太子之位?”祁政正身看他,眼神銳厲起來。
“若是昭兒,做不到父皇那般呢?”祁昭輕輕開口,看著眼前這個高大偉岸的男人,聲音里帶著幾分害怕和無助。
祁政沒有回答他,而是看著邊上篝火想起一個人來。
“你皇祖父在時,戰(zhàn)羌楚,削藩王,收軍權(quán),這幾件,朕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但是你皇祖父也未必能做出我曾做的那幾件事。”祁政微微抬了抬下巴,帶著自信。
“我沒有做過太子。”祁政對祁昭道:“我不知道怎么做太子。”
祁昭聽祁政對自己這般坦言,心頭一暖。
“所以,這是你自己的路,沒有前人,不必看齊誰,走出你自己的道,治理好往后你自己的天下。”祁政緩緩道,目光肯定。
從前祁謹沒有對他說過什么,教過什么,這一路他是自己成長起來的。但也因此,他信自己。
如今他的兒子被他寄予了厚望,或許多了許多他不曾體會過的壓力。但是他要讓他明白,這條路,還是他自己的。
祁昭聽罷,怔怔地看著祁政良久,待夜風不小心吹紅了眼角,才慌亂地低下頭。
待重新抬起頭,祁昭利落地搭弓射箭,中靶。
“兒臣在夜里練得久了,略有些準頭。”少年笑道。
祁政彎唇一笑,不輕不重地拍了他腦袋一下。
“慢慢練吧。”
夜里的篝火燒得愈發(fā)明亮,箭場邊上,趙晴若看著祁政拍了祁昭,松了一口氣。
“皇上都讓娘娘不必擔心了。娘娘還這么晚跟過來。”竹容在一旁道:“看來皇上并沒有怪罪殿下。”
“是啊。他們父子之間確實不似那樣。”趙晴若微微笑著道。
她以為祁政會因昭兒的話生氣,本來想勸,但是祁政卻讓她放心,說自己會處理好。
趙晴若從前看了上一代皇家父君子臣的關(guān)系,總是對如今自己丈夫兒子分外擔憂。
如今看來,也許自己是多慮了吧。
她有一個愿意教孩子的丈夫,也有一個愿意往前的孩子。
看著這父子二人相談而笑,趙晴若欣慰之余,忽地又想起一人來。
不知他的病,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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