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漫長的夢境中行走。
零的警告，她并沒有當(dāng)真。鬼族壽數(shù)漫長，且不懼死亡。不像她這樣的生人，疏忽之間便長大了。
一陣風(fēng)從前方的圓廳吹來。這廊道有著鬼族地道的外表。但她明白，這并不是此地真實的樣貌。這夢境里的一切所見，只是借用了她熟悉的形象拼湊而成。
這樣既無需解釋，也免得外人恐慌。
面前的圓廳仿佛暗主圣殿的后廳，里面的條案上供奉著每一個族人的靈位，和象征壽數(shù)的冥燈。為這些冥燈更換燃料，是小青的日常工作之一。她信步走了進(jìn)去。
一切靈位規(guī)制，悉如常設(shè)。只是那些長明的冥燈被替換成了長短不一的燭火。靈位上一瞥而過的每個名字她都熟悉，然而當(dāng)她走近，卻無法看清。
燭淚無聲地滴落。她忽然明白了，自己闖入了傳說中的“死者之家”。或許沒有看清細(xì)節(jié)，反而是一種幸運(yùn)。
她不敢多看，輕步退出，生怕驚擾了什么。然而那陣風(fēng)突然肆虐了起來，吹倒了其中幾支。燭火相繼倒伏，點燃了四周的條案。連綿的大火在圓廳內(nèi)熊熊燃燒了起來，很快吞噬了所有名有所屬的靈位。
*
她從夢中驚醒，冷汗沿著面頰滑落。
昏暗的山洞映出少年短發(fā)蜷曲的剪影。他竟然還在監(jiān)牢門前，悠閑地招手。
“喂喂，快請我進(jìn)來。”
小青很不懂他。哪有人急著往牢里鉆的呢？但他似乎就喜歡做些有悖常理之事。隨即她想起了他之前的話，其實在落日林封界之內(nèi)，不也是一個大一些的監(jiān)牢嗎？
“可我不會解咒。”她遲疑地說。雖然自己尚未完全原諒他，但是在此刻還有人愿意來到她身邊共苦，不能說沒有觸動。
“沒有關(guān)系，你只需說‘請進(jìn)’就行了。”
“哦，請進(jìn)。”
然而并沒有特殊的變化發(fā)生。但零顯然感到滿意了，他風(fēng)度翩翩地摘下帽子向前鞠躬，仿佛面對著一大批喝彩的觀眾。待他把戲做足，才走到魔藤面前，伸出手，仿佛握住了一個并不存在門把手，轉(zhuǎn)動幾下，用力推開。
就在小青正準(zhǔn)備為他滑稽的動作發(fā)笑時，他昂著首，神氣十足地穿過了魔藤，仿佛面前真的有一面無形的門被他打開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當(dāng)然是，被你請進(jìn)來的。”零神色如常，甚至一本正經(jīng)地?fù)哿藫垡陆蟆！胺彩怯嘘幱暗牡胤剑紦醪蛔⌒」怼裕彼ь^看著女孩，眼神閃爍，“一不小心，就會看到一些秘密。”
“所以……那是真的？這里的所有人都將面臨災(zāi)難？”
“不止如此，還要更糟。”他捋了一下前額蜷曲的發(fā)梢，神色凝重起來。“有人召喚了……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東西。”
一陣陰風(fēng)貼著面旋過。“連阿婆……都沒有辦法？”
“‘人類的到來，將給無光之地帶來災(zāi)難和終結(jié)。令禱歌失散，冥火絕滅。’”零唱誦起她熟悉的讖語。
這伴隨了她成長的陰影，如今終于應(yīng)驗了。
*
少年看著面前的女孩，按照人類的算法，她至少有十來歲了，經(jīng)常鍛煉的四肢稍顯修長，身形卻還是瘦小。深色的頭發(fā)不太柔順，被一股腦地攏在腦后，還支楞著一些碎發(fā)。整張臉被形狀簡潔的眉骨和鼻梁突出來，但也不至于過分立體；沒有很精致的眼角眉梢，眉弓也略微上挑，儼然如成長中的少年。唯有由衷地微笑的時，那一泓青藍(lán)色的眼里才顯出些少女的柔和。
這女孩定定地看著他。“你能夠進(jìn)來，是不是為了告訴我，也有辦法出去？”
“出去又有何難。”他輕聲說道，“就憑這些，還真能困住你嗎？但是你要想清楚，你并不是他們期待的救星。”
“這么說，我還有可以做的事？”女孩終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的眼睛再度亮起，仿佛傍晚天空升起的星群。“阿婆常說，萬事終有終結(jié)，”她握緊了手，想起那間熊熊燃燒的暗室。“但是我想，終結(jié)與終結(jié)，也應(yīng)有不同。反正我不是歸順?biāo)劳龅陌底濉Ｖ灰�有我能做到的，就不會停下。”
零象征性地鼓掌。“隨便你隨便你。不過……我是真的不會解這個咒。”他非常坦蕩地攤手。“我那個法子，只適合進(jìn)門。”
小青有點懵。剛發(fā)表完豪言壯語，沒想自己還是個囚徒。她走動了片刻，解開葛婆婆遞來的包裹，將那間新綴的羽衣披在身上，然后重新捆緊包袱。待她收拾完畢，腳尖卻忽然踢到一件硬物。
“什么鬼——”她突然吃痛，俯身察看，那竟然是一方玄鐵鑄成的漆黑之槳，靜靜地橫在地面上。“奇怪，之前怎么沒有見過這東西。”
“因為……這是真正的玄槳。”零從她身后探出頭，“看來外面已經(jīng)到了極其兇險的地步，連玄槳都出動了。”
小青并不太懂，順勢抄起了這一方神秘的鐵槳。鐵槳觸手冰冷沉重，但恰好在她能夠拖動的范疇內(nèi)。
她忽然將視線轉(zhuǎn)向了洞穴的石壁。“如果……‘那門對我禁閉'，”她想起了詩篇中的片段，“‘必然還有更近的道路’。”
“嘿嘿。”零虛虛一指。“讓你想到了。他們就在那個方向。我知道……你會打一種，特殊的響指。”
小青啞然。對她來說，直接打穿山脈或許真的比解開咒語更加可行。
女孩凝神注目，不知是否有羽衣加身的緣故，空中那種神秘的軌跡很快顯現(xiàn)了出來。她指間捻住一團(tuán)氣流，朝著預(yù)定的方向全力彈射了出去。
那團(tuán)細(xì)小的風(fēng)壓打著旋兒擊中了石壁。洞穴傳來一陣巨震。碎石裹挾著煙塵，幾乎將他們掀飛。
“喂喂！我是讓你開路！”關(guān)鍵時刻迅速躲在了女孩身后的小少年抗議道，“不是把我們活埋在這里！控制一下力道啊你！”
*
每一個鬼族祭司都知道，雖然他們身為地下的幽民，但生與死、陰與陽的界限不容打破。
此時垂危的主祭葛婆婆已經(jīng)在透支法力，將失控的厲鬼圈在一起。然而她已經(jīng)堅持不住多久了。祛邪的煙氣已經(jīng)侵入了她體內(nèi)。
那兩個人類在一旁叼著煙斗大笑。“想不到吧，你們也有今日。還不快快說出寶藏的所在？”
“就是！”另一個也虛張聲勢地學(xué)著。“若不是你們當(dāng)真驅(qū)逐了那個傻孩子，我們也不會如此順利，哈哈。”
忽然一陣陣地動傳來，仿佛回應(yīng)著這場劫難。那地震愈來愈強(qiáng)，愈來愈近，驚得人類一時忘記了嘲諷。就見附近的一處山體突然爆開一個缺口，迎面散射的砂礫如刀尖一般。
煙塵逐漸沉降，從中映出一個身披羽衣，手持船槳的身影。眾人還未看清它的面容，就已經(jīng)行動了。
“冤孽之物！”她一躍而起，沖到那群厲鬼面前。“此處是地上的世界，不容你們逗留！”
厲鬼嚎叫著向她撲去。倘若是尋常人類，已經(jīng)被濃重的冥氣煞住，然而她仿若無覺，依然行動自如。她其實并無對策，只是下意識地?fù)]動起鐵槳相抗。
她自然不知道，真正的冥河玄槳是壓制邪祟的利器，冥河艄公們?nèi)珣{此物行走于幽魂之間。那鐵槳雖然沉重，但在冥氣之中卻陡然變輕。她賣力舉起一揮，攔腰斬斷了迎面襲來的鬼影，仿佛快刀撕裂綢緞。
被劈開的鬼影凄厲地嘶叫著，散成黑霧氣滲入地下。
*
“小心那些人類！”待厲鬼逐漸退散，葛婆婆終于停止施法，癱倒在地。“我們中了他們的套，他們有驅(qū)鬼之物！”
但是葛婆婆的解釋，立刻被后面低聲的咒罵和質(zhì)疑蓋過。他們心知大限已近，卻無法“回歸”，便盡情詛咒起來。“叛徒！她也是幫兇，這都是人類帶來的禍患！殺了她！”
女孩身披羽衣的影子背對著眾人，孑然而立。她并不高大，羽衣也被煙塵覆蓋了原本的鮮艷。但是那一瞬間令人感到陌生的威嚴(yán)。
“狂妄。”女孩并沒有回首，只是頓了一下手中的玄槳。“幽冥之主放過的生命，你們豈有資格留下？”
晚風(fēng)混合著硝煙，環(huán)繞著那一身羽衣，仿佛一段遺落地面的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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