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滿頭大汗的。”顧筠拿手絹給章瑤芝擦汗，語氣中帶著一絲埋怨。章瑤芝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好端端的，怎么說哭就哭了？”顧筠自言自語道，溫?zé)岬闹父故萌ニ劢堑臏I痕。
章瑤芝也不理會他的話，只是默默垂淚。顧筠竟有些手忙腳亂起來，他雖然極善言辭，卻并會揣測女人的心思。若是在以前，見到別人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帶雨，顧筠一定是滿心煩悶。但是和章瑤芝久別重逢，再加上這些天來兩人過得是如膠似漆、蜜里調(diào)油，自然舍不得訓(xùn)斥她。章瑤芝把臉埋在顧筠懷里，顧筠反手擁住了她，輕輕撫摸她的脊背，似是無聲的安慰。
章瑤芝和顧筠是少年夫妻，兩人雖然都愛著彼此，卻始終無法磨合。顧筠性子剛烈，素來不會做小伏低。章瑤芝又是嬌生慣養(yǎng)，敏感多疑。
起初她處處忍讓，原以為相處久了他會自然而然地對她好。只是還沒等到那一天，她就在他的語言暴力和情感忽視中徹底崩潰了。顧筠是個驕傲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雖然她是他的妻子，卻得不到平等的對待。
他更多的是拿她當(dāng)成一件物品，一個寵物。心情好的時候逗一逗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呵斥她幾句。她曾經(jīng)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走進他的內(nèi)心，他的心里似乎總是覆蓋著一層堅冰，凍得她遍體生寒。
西學(xué)東漸的九十年代，自由結(jié)合的風(fēng)氣吹遍了神州大陸。一方面為一種嶄新的婚姻模式培育了土壤，另一方面多少僅僅憑著一腔熱血而步入婚姻殿堂卻痛苦地發(fā)現(xiàn)所托非人的亦是大有人在。
章瑤芝一直覺得自己和顧筠的感情是不平等不對等的，她是付出更多的那一個，對方卻偏偏總是不領(lǐng)情。
最初，懷著少女的崇拜，她對他百般逢迎，卻得不到他的絲毫憐惜。漸漸的，她的心也累了，不再曲意迎合，甚至有時候會沖著他大發(fā)雷霆，他依然故我，對她的種種變化視而不見。
他的漠視徹底激怒了她。顧筠是那么驕傲，對一切都毫不在意。她討厭他那種俯視眾生一般的不屑和永遠勝券在握的樣子，最重要的是她想要他的心里有她，如果他永遠不會愛上她，那么就讓他恨她吧，就像她恨他一樣。
很長一段時間里，章瑤芝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蟄伏著，伺機給顧筠最重的一擊。多少次午夜夢回，她看著枕邊人沉靜的睡顏，恨意就在內(nèi)心潛潛滋長。
她為他肝腸寸斷、喪心病狂，他卻對她視而不見，這種痛如同被蒸干了血液掏空了心臟。表面看來與常人無異，內(nèi)心早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就在這時，葉淵出現(xiàn)了。十幾歲時的章瑤芝，從來沒有感受到葉淵的特殊。他只是帝都尋常的子弟，庸俗乏味，帶著舊式男子對女人一貫的忍讓包容以及不受父親重視的“庶子”的懦弱。
即使是顧筠不出現(xiàn)，驕傲如章瑤芝也不可能對葉淵有任何好感。她是家中幼女，從小便極其聰慧美麗，受盡了父母的疼愛。尤其是母親，更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送給她。就連大哥那樣優(yōu)秀的長子，也分不走父母對她的一絲一毫的寵愛。章家和葉家有同鄉(xiāng)之誼，彼此之間既是世交又是姻親。兩家都是枝繁葉茂、人丁興旺的大家族。
章瑤芝和葉淵的父親均是家族的嫡系，葉淵的兄長葉泠，娶的正是章家旁系的一個姐姐：章琬芝，當(dāng)初章父章母還唏噓不已，感慨自己沒有適齡的女兒可以延續(xù)兩家的情誼。葉淵的母親并不是原配，好在葉家也是文明的家庭，對后來人的子女撫育上也是一視同仁。章家嫡庶尊卑的那一套向來嚴(yán)明，是以章瑤芝很小的時候就天天聽母親絮絮叨，大意是葉淵的出身配不上她的寶貝女兒，嫁過去是要吃苦頭的。
依章母的原話，非要葉泠那樣的出身才能配得上自家的寶貝女兒，奈何芝芝下地太晚，平白無故被別的賤人搶了位次。她的夫君是章家的一家之主，也是宗族的族長，憑什么她的女兒要嫁給一個“庶子”。成家立業(yè)、業(yè)立家成，等葉淵成家立業(yè)后也是旁支，她的嫡親外孫就成了別人家的旁支。這口氣怎么也不能忍，偏偏章家和葉家的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根本不是她一個小女子的不滿就能輕易撼動的。這些心里話平日里和丈夫訴說非但不被理解還要被對方嘲笑，不說的話，又會把自己悶出病來。
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態(tài)度，章母總是把這些話告訴章瑤芝。積毀銷骨，縱使旁人眼中的葉淵再怎么出類拔萃，章瑤芝對他始終帶著些不屑。“芝芝呀，你要是有出息以后千萬找個好夫婿，咱們娘倆可不能被不知哪來的賤人野種蓋住了風(fēng)頭。”章母每次陳述了自家女兒嫁給葉淵后的悲慘人生后總是要這樣感慨一番。
年幼的章瑤芝似懂非懂，漂亮的大眼睛里寫滿了茫然。每每這時，章母便是聲淚俱下的控訴：“你個沒心肝的哦，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甜啊？你嫁了個旁支的庶子，世世代代都是旁支，被人壓在頭上，世世代代翻不了身。”“苦命啦，我苦命的兒哦，媽媽不該把你帶這個世上來。”章母一頓哀嚎、捶胸頓足。章瑤芝嚇得哇哇大哭，章母一手拿著念珠，一手敲著木魚，口里念念有詞：“菩薩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我們家芝芝覓得如意郎君，千萬不能嫁給葉家的那個臭小子。阿彌陀佛，佛祖保佑，菩薩保佑。。。。。。”
在十幾年如一日的摧殘下，章瑤芝自然對葉淵乃至整個葉家都帶著一些不屑。偏偏葉淵這個人吧，說好聽點是紳士風(fēng)度、忠犬暖男，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來說，吖就是一條死皮賴臉的舔狗。女人嘛，尤其是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眾星捧月的生活的年輕女孩子，天生看不起這種男人。即使葉淵成績好、樣貌好、家世好、談吐好、體育好，又深受葉家的器重，未來可期，即使大人們都對他交口稱贊，即使他對自己百依百順，章瑤芝也對他絲毫不在乎。
她說不上來他哪里不好，也絲毫感受不到他的好。隨著葉淵一點點長大，最終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R大，身邊的長輩們更傾向于把他們兩人綁在一起。就連章母也漸漸不提什么庶出、旁支、野種之類的奇奇怪怪的話了，但是那混合著哭泣、咒罵的佛號和木魚聲仿佛一粒種子，早已在少女的內(nèi)心長成了參天大樹。
就在這時，顧筠出現(xiàn)了。少女時期的章瑤芝一直期待著一個遠道而來的王子，帶著她沖出這盤根錯節(jié)、腐朽不堪的榕樹林一般的家族森嚴(yán)。她是個聰慧而美麗的女孩，她的未來在遠方，絕不是嫁給什么不著調(diào)的庶子，過著灰暗的一生。她要的是聚光燈下的生活，她要穿上細(xì)高跟的紅舞鞋，在鎂光燈下翩翩起舞。她想迎接的是眾人的艷羨和嫉妒，絕不是唏噓與嘲諷。
就在這時，顧筠出現(xiàn)了。他有著比葉淵更加英俊的外表，比葉淵更加好的成績，甚至在子弟眾多的R大，憑借著自己的組織能力和人格魅力，能夠集結(jié)一群與葉淵相對抗的力量。隨著對顧筠更深的了解，他的一切都令章瑤芝無比的著迷。她幻想著遙遠的江南、繁華的江城，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不同于帝都的秩序井然，卻帶著海派的熱情、富庶和冷漠。
那殖民時期留下來的異域建筑，仿佛童話里的城堡。穿著蓬蓬裙的公主住在城堡的最頂層，紅木扶手、刷著黑色或者白色油漆的旋轉(zhuǎn)樓梯上鋪著鮮艷的紅毯，專門等著落荒而逃的姑娘遺漏她的水晶鞋。
顧筠送過她一雙鮮艷的紅舞鞋，或者準(zhǔn)確說是CL的紅底鞋。細(xì)高跟，細(xì)細(xì)的紅色緞帶，柔軟的小羊皮的鞋面，在纖弱白皙的腳踝處扣上的蝴蝶結(jié)。就像是一對童話里的鞋子，熠熠生輝，像是鮮紅的血，像是鴿血紅的寶石。那個充滿了幻想的少女年代，這樣的一雙鞋子仿佛是點亮了她的整個生命。
從見到顧筠的那一刻起，章瑤芝的生命便有了新的意義，她不顧一切地去制造一次次的偶遇，竭盡全力去爭取他的身邊的那個位置。顧筠比她年長了七歲，在章瑤芝以前，并不是沒有見過女人。恰恰相反，像他這樣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兒，走到哪兒都不乏有投懷送抱的美人。
顧筠也是愛章瑤芝的，只是他從來沒有了解過她，她也從來沒有了解過他。他以為她是在葉淵那邊受了委屈，才會來自己這里尋找溫暖。她以為他從來不曾愛過自己，一切都是自己在苦心經(jīng)營。兩個無比相愛的人，兩顆努力靠近的心，就這樣漸行漸遠。
他娶她，在某種程度上是犧牲了他的前途的，然而比起這個，她的背叛簡直是對他的徹底毀滅。
葉淵的工作轉(zhuǎn)到了江城，這個男人，初生牛犢的顧筠不會把他放在眼里，在社會上滾爬滾打了數(shù)年的顧筠更不會放在眼里。上學(xué)時他就處處壓著他一頭，后來更是娶了對方夢寐以求的女神，現(xiàn)在他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自己卻是聲名鵲起的商界新星，他更是完全不能和自己相提并論。
話是這么說，對于爭了這么多年的對手，顧筠仍然是心有余悸。最讓他心有余悸的還是芝芝，和芝芝的第一次見面，她是葉淵的未婚妻。他們門當(dāng)戶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些事不用費多大的力氣就能輕易打聽得到。第二次見面芝芝獨自一人在黑漆漆的操場上哭泣，他趁虛而入，從此一點一點拿下美人的芳心，卻始終不敢問出那個問題。
她的淚水，一顆一顆像滾燙的烙鐵，灼傷了他的心。一定是葉淵傷害了她，他待她不好。這時一個陌生人走過去，給她最普通的出于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她都會淪陷的。
顧筠想過，兩人一起生活得久了，她會逐漸愛上自己的。就算最初沒有什么感情，只要他對她好，再有了孩子，她一定會很快愛上他的。她人前強顏歡笑，人后暗自飲泣，她當(dāng)真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嗎？
外灘，燭光晚餐。
鳶鳶的容顏和芝芝極其相似，性格卻截然不同。芝芝很溫柔，鳶鳶性格卻很剛烈。女兒的性格更像自己，如果像媽媽，或許他會對她更好一些吧。
顧筠回首往事，只覺得自己這四十多年里，極少感受到家庭的溫暖。自幼辭別父母在外求學(xué)，學(xué)成后又辭別眾友獨自一人下海創(chuàng)業(yè)，和芝芝在一起時享受過短暫的家庭的溫暖，更多的是無法言盡的痛苦和屈辱。
能夠娶到芝芝，他應(yīng)該是知足的。多少次午夜夢回，想到自己形單影只，他也深深后悔。那是他唯一愛過的人，也是他唯一傷害過的人。
他是一個很在意尊嚴(yán)的人，從來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放棄和妥協(xié)。或許是他的性格太過冷硬，她才會逐漸失望的吧。
如果重新選擇一次，他依然會娶她，也依然會離她而去。萬事萬物都有其獨特的軌跡，人心亦然。一切發(fā)生過的事，都是命中注定。遺憾之所以是遺憾，是因為即使重新來過，也改變不了它的結(jié)局。
“說一說你們的故事吧，我想聽。”顧鳶說道。
“我年少時，在帝都念書。我們顧家，是吳縣的望族。”顧筠的聲音變得飄渺。“望族，”顧鳶眼睛瞪得有銅鈴大，感到不可思議，問道，“為何你從未說過？”
“也就區(qū)區(qū)一千多年的歷史，出過幾百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從政治、文化、經(jīng)濟、思想這些方面或多或少的影響過歷史進程而已。實在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顧筠哂笑。
“不裝會死嗎？”顧鳶腹誹，但是為了聽老頭子的八卦，強忍著沒有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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