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袖過去是極為活潑、極愛熱鬧的。遇上什么慶典，尤其是能見到文武百官這樣的盛事，她總是格外興奮。

    然而今時今日物是人非斗轉星移，她早已沒了過往那份熱情。暈眩之感越發嚴重，胸口壓抑著一股若隱若現的惡心，她低聲對云顏道：“我不太舒服，出去走走。”

    云顏憂心道：“我陪你一起吧？”

    洛袖道：“不必。”

    她尋得一條小溪，在溪邊蹲下身去，鞠起冷冽凈水往臉上一潑，才覺得舒服了幾分。鬢發衣衫都沾上了水，在正式場合顯得不雅，她就坐在一棵樹下，安靜地等著水漬風干。

    “……你這樣是讓我為難！”

    壓抑住聲音的爭吵聲忽然傳進她的耳中。洛袖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于是轉過頭去看樹后，卻發現是自己認得的那一對趙家兄妹。此時二人似乎發生了一些爭執，彼此相持不下。

    發出抱怨聲的人是趙起，白衣將軍似乎很是無奈，雙眉緊蹙，英俊的面容上滿是痛惜不解。他道：“阿嫻，你是很聽話的，怎么這一回變成了這樣子？此事太過重要，你就聽哥哥的話——”

    趙嫻揚著下巴，怒氣沖沖道：“不行！”

    她倔強強硬的態度似乎把她的兄長都嚇了一跳。趙嫻放緩了聲氣道：“……我一直都聽你的，我什么事都依著你。可是哥哥，你什么時候能聽聽我的想法，能讓我自己給自己做一回主？”

    趙起道：“我何時不驕縱你？”

    “那你為何不能再驕縱我一次？”

    “那些都是小事。”趙起道，“這一次你的意愿并不重要了，阿嫻，這不僅僅是你自己的事情，這關乎到我，關乎到父親，關乎整個趙家……”

    趙嫻圓睜雙眼，雪亮雙眸中忽然滾下淚來。

    “哥，你非要用家里來壓著我，若是我聽了你的話，被責任和愧疚壓著往前走，你就開心了嗎？”

    “哥，我八歲的時候，你和父親就走了，母親也……走了。我一個人在金陵長大，別人有父兄，有母親，偏生我沒有。哥，你不覺得你和父親都欠我什么嗎，為什么我第一次提出一個自己的念想，你們卻連一點回圜的余地也不給我？”

    “口口聲聲說著愛護我、由著我，其實呢？……你標榜君子，可知君子亦成人之美，哥哥你呢？”

    “你們的立場重要，我的意愿就不重要。我這一輩子，終究也沒能為自己做一次真正的主，是不是？”

    她聲聲質問，眼眶通紅，神情悲傷憤怒到了極致。趙起原就不甚堅定，現在見到趙嫻淚流滿面的模樣，似乎更是亂了手腳。他滿是愧疚，輕柔地給妹妹拭淚，口中道：“抱歉，抱歉……”

    趙嫻靠在他懷里痛哭失聲。

    “怎么會這樣，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呢？我一直覺得哥哥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別人傷了你，你卻問人家疼不疼。可是我是你妹妹啊，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呢？……”

    “阿嫻，”趙起道，“可是我已經選了一邊，你卻要到另一邊去。你好生叫我為難。何況我也怕你，怕你后悔啊。”

    趙嫻道：“我怎么說也是你的妹妹。這點擔當，我還是有的。哥哥，若你真覺得為難，我們就各憑本事。但你永遠都是我哥哥，無論最后誰勝誰敗，我們都不會彼此為難。”

    “哥，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他。我這輩子沒有低聲下氣過，可是……求求你了。”

    趙起默然不語。

    他忽然道：“樹后那位，若是已經看夠了，就請出來吧。”

    趙嫻臉上的訝異之色一閃而過。洛袖慢慢從樹后走出，行了一禮道：“恰好路過，無意冒犯。”

    趙嫻拭干了眼淚，瞬間又露出得體的微笑仿佛方才痛哭的人不是她一般。其換臉速度令人瞠目。

    “洛小姐也是出來散心的？不妨和我一起回去吧。”

    ——

    兩人一路走，一路無話。趙嫻忽然道：“原來他喜歡的人，是你這樣子的。”

    洛袖一怔：“是趙將軍說的？”

    趙嫻一笑：“我早知道，太子殿下喜歡過一個人，卻也才知道，原來那個人是你。”

    “都過去了。”洛袖平靜道，“我也知道了趙小姐的心思。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加以阻攔。”

    眼見為實。她見到趙嫻與趙起爭執的模樣，才相信周弄月那天晚上所言并非虛言。

    趙嫻是真的很喜歡陸鈺啊，甚至連牢固的家庭派系都愿意為之打破，與親兄劃清界限。她很勇敢，洛袖佩服很勇敢的人。

    但她也更是嫉妒。她曾擁有的一切，無論是陸鈺還是周弄月，都即將是趙嫻的了。她不會阻攔，更不會祝福。她尊重每一個人的心愿和決定，她也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至于遺憾，便就是遺憾了。

    但趙嫻似乎并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少女側過頭，仔細地打量著她。

    “洛小姐，”她道，“我不會比你差的。”

    洛袖道：“你不必和我比的。”

    “我必須得和你比。”趙嫻道，“我會贏過你，比你更加優秀，我會證明我的才能遠遠在你之上。”

    “只有這樣，我才能有把握，我才能安心。”

    她脊背挺直、下巴微抬，顯露出驕傲的神情。眼神里映著日光，看起來，就像是類似陽光具現化一般的存在。

    洛袖道：“可惜我也很討厭輸。我可以讓著你，除非你一意孤行，非要和我比。”

    她接著感嘆道：“你真是任性。明知道你兄長是陸鎮的左膀右臂，正左右為難，還非要逼著他選。”

    趙嫻道：“他是哥哥，我是妹妹。我原本就得仰仗他而活，然而我偏不愿。”

    “若他一直都留在金陵，必定會教養出一個溫雅可人、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然而他走了那么多年，錯過的東西，就是錯過了。想要管控我，他做夢吧。”

    她忽然看向洛袖：“你不會和自己的兄長爭執嗎？”

    洛袖一愣，道：“我真沒想過。”

    她的兄長同樣從她八歲開始缺席她的人生。然而畢竟人人性格各異，洛明幽雖是文人，卻性情孤傲強勢；趙起雖是武將，卻彬彬有禮、溫雅如玉。

    洛明幽在家的發言權已越過了父親，儼然欲成為一家之主。洛袖對他向來是敬愛交織，有時也會撒撒嬌，但若是想靠撒嬌賣癡改變洛明幽的決定，可謂是癡心妄想。

    值得慶幸的是，洛明幽向來尊重妹妹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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