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弄月的輦轎在宮道上與一群宮人迎面對上。宮里人最知道她的厲害，半分也不敢怠慢，嘩啦啦跪了一地：“齊王妃萬安——”
“起來。”她饒有興致地望著那排得長長的板車隊伍，“這車上裝得什么呀？”
宮人畢恭畢敬地回道：“回王妃，這些都是送到清歡宮去的桃花樹。”
周弄月訝然道：“這時節(jié)，哪里來的桃花？”
“都是奉太子殿下令，從北邊快馬加鞭運(yùn)過來的。”宮人道，“王妃不知，如今北方有些山上還不暖，開的有花。”
周弄月沉吟片刻，道：“太子還真是有心。”
她隨即擺了擺手：“罷了，你們?nèi)ッδ銈兊牟钍掳桑也贿^隨口一問罷了。”
宮人如蒙大赦，連忙招呼車隊繼續(xù)向前。周弄月的輦轎也重新出發(fā)，一路上她看到那排得長長的板車隊伍，每輛車上都是一樹開得正好的桃花，美輪美奐，紛揚(yáng)如夢。
“北邊氣候不好，本不適合種這些花，還搞如此奢靡的排場。”周弄月嘆道，“陸鈺用心了。”
一邊隨侍的妍琴道：“太子真是下了血本。”
周弄月冷笑一聲：“他這個人，想要對誰好，必然是肯將一顆心都掏出來給別人看。可話說回來，他可以那么輕易地對不同的人好，為她們下血本。有什么意思。”
她目光沉沉地望向前方。
“路是趙嫻自己選的。她要得這份用心，自然也得承擔(dān)風(fēng)險。無論她得到了什么——都是自找的。”
——
將阿凝送去清音閣后，洛袖倒是意外地多出了一個情報來源——易暉能夠通過阿凝聯(lián)絡(luò)宮內(nèi)聯(lián)系上她，三天兩頭為她傳些話進(jìn)去。有些是清音閣得的情報，市井日常三教九流，有些則僅僅是捎來的幾句問候。洛袖和清音閣的關(guān)系倏然緊密了起來。
她意識到，清音閣這樣一個魚龍混雜之地，收集情報的能力同樣不容小覷。
她甚至動過將南日閣暗衛(wèi)派一隊去清音閣駐守的想法，受困于人手有限、連清平城內(nèi)都無法面面顧及而放棄。何況她也不知易暉會不會因此而不快——那畢竟是他的地盤。
這一次傳來的消息，卻是易暉約洛袖前往清音閣一敘。
洛明幽自南疆來信。
洛袖這下可無法再不動如山。她念著兄長，比誰都念。她擔(dān)憂洛明幽受不受得了長途跋涉、在南越會不會被異族大臣為難，擔(dān)憂他是否會水土不服、不習(xí)慣南越的風(fēng)俗菜式，擔(dān)憂他的安全。
她孤獨的時候，更是無比思念有兄長相伴的夜晚。
“兄長言道，南疆果有異動。”洛袖將信紙折起，“南越新王野心勃勃，但朝內(nèi)意見紛雜，有偏激者有主和者，更有不懷好意暗中攪弄風(fēng)云之人。”
現(xiàn)下南越王城便是波詭云翳、山雨欲來，隨時會有不懷好意之人挑起事端。火星一旦燃落，緊繃局面必然轟然爆裂、一觸即發(fā)，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洛明幽信末還提了一句“金陵城或生事端，當(dāng)心當(dāng)心”。洛袖心下雖然疑惑，卻仍是決定回宮后加緊警戒排查，確保清平城萬無一失。
畢竟清歡宮內(nèi)，還住著那樣一個心腹大患。
——
洛袖要告辭走的時候，易暉道：“這么晚了，住一晚上再回去吧。”
“不晚。”洛袖笑嘻嘻道，“我知道的，暉哥你這里向來通宵達(dá)旦。說什么晚呀。”
“那我備一輛車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洛袖步伐輕快地走到門口，忽而回眸笑道：“暉哥，你都看了兄長寫給我的家書，那他有沒有給你寫什么東西？”
“你這丫頭，怎么一天天凈想著看別人的信。”易暉沒好氣地朝她飛了個茶盞蓋，“還不快滾？”
洛袖敏捷地接住那白瓷蓋子，嬉皮笑臉地給人還了回去，一溜煙地跑了。
甫一出清音閣的大門，洛袖的目光忽然被一輛停在路邊的馬車吸引住了。她注意到那馬車暗青色的車簾，以金線細(xì)細(xì)繡著開得正昳麗的一叢鳶尾花。
鳶尾花——皇室的象征。
她心中的好奇不由得被挑了起來。此時宮門早已下鑰，是哪位貴人夜不歸宮，反而跑來這銷金窟醉生夢死？她思索了半天，也沒有頭緒。
她索性返回清音閣內(nèi)，到前臺捉住了管事，朝那輛車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
“那輛車的客人，是誰負(fù)責(zé)接待的？”
管事喚來了負(fù)責(zé)的那名下人，洛袖于是很快被帶到了一間雅間之外。她抬起手，想要敲門，動作卻不知為何忽然停住了。
一種奇怪的預(yù)感在心下劃過。
“洛姑娘？”下人有些奇怪地看著她，“怎么了嗎？”
洛袖回過神來，朝他笑了笑：“沒什么。你先回去吧。”
待下人離去后，洛袖伸出手，將雅間的門推開。
——
陸鈺曾經(jīng)也不喜歡喝酒。
他討厭那過重的、濃烈的氣味，酒液的芬芳在他看來是一種沉沉的壓迫，無孔不入地鉆入四肢百骸，使人綿軟無力、神志模糊。稍不留意，那怪異的味道就鉆入肺腔，引起一陣陣嗆咳。
可是他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迷戀上了醉意。
聽起來很矛盾。他討厭喝酒，卻迷戀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他知道一個醉鬼是很容易被原諒的，被他人原諒，被自己原諒。
醉了以后，思考的能力喪失殆盡，行為也就失去了理性的緩沖。他所見的、所做的，都是如此純粹，將復(fù)雜的彎繞都一筆勾銷。
何其可悲。他呼喚無邪，卻陷于沼塘中無法自拔，最終只淪落到靠自己所厭惡的酒來稍作派遣，擷取一點虛幻的溫暖。
陸鈺撐著額頭。他睜開眼，然后將眼睛閉上，隨即再次睜開眼。
洛袖出現(xiàn)在他面前。在他偶爾如此放縱自己時，洛袖的身影總會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大多數(shù)時候，那是兩年前的洛袖，純真、美麗、活潑，還有他最為歆羨與欣賞的無邪。他知道那只是若干場幻覺，幻覺中他所愛的女孩是上天賜下落在他懷中的一顆星星，是春日里迎風(fēng)而立盛開的第一朵枝頭花。她依戀地靠著自己，偶爾假裝嗔怪地抱怨：“你怎么還不來找我？”
他知道自己將那女孩弄丟了。
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夢境與幻覺中，一遍又一遍對著那影子道歉。但洛袖總是不會生他的氣太久。
“我沒有生氣，我沒有生氣。”愛人抱住了他，“我只是想你啦。”
“殿下，我好想你呀。”
陸鈺睜開了眼。
他第一次見到如今的洛袖，在這種時候闖入他的視線。她已經(jīng)變了，過去無時無刻不掛在臉上的明媚笑顏已經(jīng)很少出現(xiàn)，是被她丟了，還是刻意地藏在什么地方。
她望著自己，眼神復(fù)雜，帶一些驚訝，帶一些無奈與縱容，帶一些錯覺般的心疼。
陸鈺聽到她的聲音，比記憶中兩年前的她更沙啞一些的聲音，顫抖著呼出，像一縷捉不住的風(fēng)。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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