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鈺說：“你來了。”
他心下明了這大約又是一場如約而至的幻夢。與那幾次到來的影子沒有區別。
他甚至不能夠主動伸手去觸碰。那是光影，是泡沫，是一觸即碎的脆弱夢境啊。
“殿下，很晚了。”對面那人說，“殿下請回宮吧。”
見他沉默不語，洛袖道：“宮門已鎖，此時回宮若被有心人知道，想必免不了事端。也是，殿下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屬下告退。”
她閉合房門的那一剎那，聽到陸鈺輕輕的笑聲。
“——這么快就要走了。”
洛袖滯住了腳步。
“也不讓我好好看看，也不和我好好說說話。”他低聲道，“原來你怨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連讓我想起你都是玷辱。”
“就算在夢里，你也不肯久留，連漂亮假話也不肯說了。”
“真是比現實里還要絕情。”
洛袖久久地佇立在門口，手扶在門框上。
“我……”她雙唇顫抖了一下，“屬下……”
此時此刻，她當真是不知該用什么姿態去面對陸鈺了。
她不難過嗎？她當然難過，當然傷心欲絕。任何女子見到自己所鐘情之人選定他人為妻，都不可能不傷心。她還憤怒，憤怒于自己明明對他提出過警告，除了趙嫻誰都可以，偏偏為什么是趙嫻，是這個此時絕不能相信的人。
但洛袖不敢怨恨、不敢失望。
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屬下罷了。她該做的不過是默不作聲接受一切安排，不過是在暗處替主人排除一切危險。陸鈺的決定，她有什么資格去干涉？
然而此時此刻，洛袖透過門扉的縫隙，望見屋內那個雪白的側影。
如果這不是你想要的，如果你同樣因此感到痛苦……
……又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你生氣了吧。”陸鈺說，語序有些顛三倒四，“我早知道你會生氣的。你這么多天，連人影都不見，不知道在做什么，一定是生氣極了的。”
“雖然一開始，我指了趙嫻就是想讓你不高興的。你當真生氣了，我又覺得很惶恐。”
“……為什么？”
洛袖低聲發問，自己都不自覺開口說了些什么。
“為什么嗎？”陸鈺卻聽見了，“你那樣漠然，卻唯獨再三的要我拒絕趙嫻。我就在想，你究竟在忌憚她什么？她和別人不一樣嗎？可以的話，真想看看你的反應。”
“現在我后悔了。這一點都不有趣。”
“……”
“我選了她，然后你來了。我等著你的反應，你卻什么也沒有說。”陸鈺將酒壺推開一些，“我當時很失望。”
“可是你走了，我才開始后悔。我居然這么輕易地做了一個兒戲的決定。”
“她若是成為我的妻子，就會成為站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我得和她一起生活很多很多年，給予她尊重、平等和愛意——卻不是你。”
“我太后悔了。我以為她和你很像，但她真的不是你。”
“我真的……很努力去對她好了。”
“……但我還是太后悔了。”
——
半醉半醒間，陸鈺想起昨日下午，他孤身一人前往搖華宮時候的事。
舒貴妃去世后，搖華宮空關至今，無人居住。
他步入宮門，見到滿墻的凌霄花。朱紅到有些刺目的一大片，綠葉滿墻花枝招展。凌霄花向空而生，迎風飄舞，煞是艷麗嫵媚。然而一陣風起的時候，花瓣就紛紛揚揚地落了，撒了一地。
他想起舒貴妃死的那一日，也是開著如此招搖的一大片凌霄花，也是如此撒了一地的花瓣。
像他母親的血。
搖華宮。這昔年十丈軟紅錦繡繁華、那些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得意，終究像這凌霄花一般，搖落一地，只剩殘紅。
然后他見到跪在院中的趙嫻。
那一刻陸鈺也產生一種錯覺，他似乎看到趙嫻跪在一地血泊中。而他只是靜靜地、遠遠地望著，一言不發，冷眼旁觀。
但隨即趙嫻就朝他轉過來，仍保持著跪姿，微微笑道：“殿下。”
陸鈺問她：“你來這里做什么？”
趙嫻仍是微笑著答：“我來……拜見母妃。”
陸鈺聞言默默不語，卻走到她身邊，與她保持了兩臂距離，也撩起衣袍跪下。
“你怎么看我母妃？”
趙嫻道：“我未曾見過舒貴妃。但我聽聞，貴妃美麗溫婉，協理后宮二十年，宮人無不敬服，也最得陛下鐘愛。”
陸鈺笑了笑。
“有些事情，它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完美無瑕。”
就像他曾經以為廣真帝是真愛舒貴妃，他曾經以為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情濃意好、琴瑟和諧。
可是他后來知道，原來父親的心也是會變的。他可以有新寵，可以為了新歡將舊愛擱置一邊，拂了她的面子、給那個女人平齊于妃位的待遇。到最后甚至能將她幽閉于搖華宮等死，而不許自己前來看哪怕一眼。
陸鈺有時在想，他封自己太子之位，難道是因為愧疚嗎？他每次看到自己的時候，難道不會想起那個深愛了他一生的可憐女人嗎？
陸鈺還是更愿意相信，人心是會變的，至少他們曾經相愛。而不是帝王心無情，從來就不曾為一人付出過真心。
然而他母親正是死于這看似荒誕無稽的變心。相愛之時舉案齊眉、一轉身就能棄之如敝履，連生命都能當做一抹消逝在陽光之下的飛灰。
何其可笑啊。
趙嫻垂下了頭。
“或許如此……我相信的，總有事情是這樣。”
“我還知道，為了維持完美無瑕的表象，無論表象下是如何千瘡百孔、爛透了，還要勉強笑著的感覺。”
“很累吧。”
陸鈺轉頭看了看她。
“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趙嫻道：“每個人都過得很辛苦，每個人也都是有自己的一兩個小秘密的。就像小時候，我對兄長撒了一個謊，接下來就要編造很多很多的謊言來掩蓋原來那個——很累的。”
她轉過頭，與陸鈺目光相對。
“可是我不想對殿下撒謊。”
“我真的很想……讓殿下能看到最真實、最完整的那個我。”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您啊。”
陸鈺沉默了一下，卻道：“多謝。”
趙嫻愕然。
他繼續道：“多謝你，愿意喜歡我。”
“我不想騙你。我一定會盡力，但是，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像你對我那樣，把所有的真心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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