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清猗本不打算與齊世言當(dāng)場對峙了，偏偏齊世言給薛凌備了那一碗銀耳羹。可能在齊世言眼里，只要薛凌一死，這樁陳年舊案就能息事寧人，仍舊天下太平。卻不知當(dāng)年無憂公主的親手剪下的幾支牡丹碾落成泥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已經(jīng)沾染了幾人衣襟。

    于是，一切被掀開。中間又被人添油加醋，更是一片五彩斑斕。齊世言驚鄂于齊清猗早知薛凌身份，卻不與自己商量，置全家性命不顧。齊清猗無法接受父親害死無憂，事后還大義凜然。

    其實，都沒有的。兩人都沒有，可兩人都百口莫辯。那一晚父女荒唐言以齊世言頹然倒地為結(jié)局。齊清猗也沒占著半分便宜，虧得齊世言不想薛凌死的太明顯，下藥甚輕，不然那一口銀耳羹足以要命。

    地上珠子終于拾完了，其實不多，佛家十八子而已。除去薛凌已經(jīng)撿起來的一顆，只剩十七在地上。偏齊清猗在地上摸索了小半個鐘頭，撿一顆，歇半晌。全部攏在手心里，又蹲了好久，才站起來。此舉不雅，她活了這些年，也沒幾次這般失態(tài)。

    薛凌只是摸著平意不說話，任由齊清猗在地上折騰了大半天。事已至此，她已經(jīng)沒話好說了，況且，她也不擅長安慰人這種活計。更主要的，她也多少懷疑齊清猗讓永樂公主去說無憂一事的用心。若不是覺得齊清猗還算良善，幾乎就要肯定是為了試探魏塱了。若真是如此，因果循環(huán)，實在怪不得誰。

    齊清猗坐回椅子上，清空了一個點心碟，將那一捧玉菩提一粒粒撒進(jìn)碟子里，瓷玉相碰之聲清脆，如鐘如磬。

    手上珠子全部擱到了碟子里，齊清猗才伸出一只手，將碟子推至薛凌面前。“落兒真好”。她啞著嗓子感嘆了一句，笑笑道：“想來齊家，就來齊家，想入王府，就哄的我將你帶進(jìn)了王府，如今又要去江家，怕也是自個兒想去的”。她低了一下眼神，把那句“你當(dāng)真想幫我保住孩子？”咽回了肚子里，轉(zhuǎn)了口風(fēng)，戚戚道：“不像我，只能為難自己的阿爹。”

    既然你薛凌想去哪就能去哪，那當(dāng)真想幫我保住孩子的話，也是能保住的吧。

    薛凌看著齊清猗，就想起齊清霏那句“皮笑肉不笑”。果然是形容的很傳神，這齊清猗，無論怎么笑，鼻子以上都是沒有變化的，眼依舊是那個眼，眉仍舊是那個眉。只是兩個嘴角微微一動，若高興，就上翹的很些，若只是強(qiáng)顏，就是那么輕輕的一晃而過。相同點是，不管你怎么看，都覺得她這個笑容不由心，里頭透著無盡的酸楚。

    薛凌拈起一顆玉菩提，覺得這齊清猗跟蘇夫人綜合一下就好了，這兩人俱是沒事就扯出個笑臉，只是蘇夫人的笑，讓你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而齊清猗就讓你怎么看怎么愁。要說愁，怎么也是自己最愁才對，這一天天過的，倒好像她成了最自在的那一個。薛凌慣受不了別人這樣子，道：“我當(dāng)時來齊府，只是想問問事情經(jīng)過，并未作什么”。

    “我知道”。齊清猗快速的接了話，只是語氣還是那副哀哀的樣子。她當(dāng)然知道薛凌并未對齊家動什么手腳。畢竟在王府，那些手段她瞧過的。當(dāng)時還不覺得，如今想起來，若是薛凌真要置齊家于死地，早就完了。虧自己的爹，巴巴的收了個義女，還以為是天降福星。

    薛凌沉吟片刻，沒有把那句“我遲早替你殺了永樂公主”說出口。齊清猗初初落胎之時，她是有這個打算。不管是誰動的手腳，她一定血濺三尺。可事情的原委，實在超出了她的想象。而且，永樂公主牽連到了薛弋寒一事當(dāng)中，薛凌并不能保證自己就真的能毫無顧忌的下手。

    “無妨”。齊清猗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不知這句無妨是說給薛凌，還是說給自己。她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醒了醒神道：“我坐在這，只是因為府里無處可去罷了。娘親氣我忤逆阿爹，余下幾個妹妹不更事，我自顧不暇，還要編著各種瞎話哄他們，倒不如在你這，好歹能說些真話，落兒不嫌棄吧”。她并未撒謊，齊夫人一生安樂，根本沒有手腕應(yīng)對這覆家之禍。幾個妹妹未經(jīng)風(fēng)浪，除了哭哭啼啼的追問如何是好，再無半點作用。她在薛凌面前，好歹還能卸下面具，露一露心頭焦愁，在其他人面前，還得強(qiáng)顏歡笑。

    薛凌心里頭想的是“十分嫌棄”，嘴上卻只生硬的回了一句“這是齊府，你自便即可”。她不想再陪齊清猗坐著，起身往軟塌處走，想著今晚大抵是要在上面將就一夜。好在她不挑地方。

    齊清猗在桌邊獨自坐了良久，偶爾給自己倒一口茶水往口里灌。她明明是想笑的，偏偏眼淚一直止不住。淚眼朦朧處看軟塌上的薛凌，已經(jīng)拿了支毫筆在描帖子。少女永遠(yuǎn)是最簡單的發(fā)髻，一支素簪固定，幾縷發(fā)絲垂在側(cè)臉耳邊，映著盈盈燭光，更顯嬌嫩。不似京中的千金小姐般富貴榮華，倒像山谷蘭花，開的清幽，一副飄搖模樣堪惹人憐。實際上，生根破巖之中，立足亂石之間，堅韌的很。

    齊清猗無需走過去便知，三妹妹筆下大抵是本百家姓。她看過數(shù)次薛凌寫涂這東西。以往不多想，現(xiàn)在卻忍不住思量。薛家的兒郎，不說文韜武略，也該是書讀千擔(dān)吧。當(dāng)年薛弋寒獲罪，薛老太懸梁，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究竟去了哪，經(jīng)歷了些什么，才會把世間學(xué)問都?xì)w于那本少兒啟蒙之作？

    綠梔去了齊清霏院里，又回來了，見薛凌屋里有人，未多言語就退了出去。薛凌也沒留人，只余光瞅了一眼，并未提著東西，那就是齊清霏收下了那包零嘴。再偏頭看看齊清猗，仍是坐在那發(fā)呆。無端讓她想起，那夜明縣夜逃，自己抱著一堆發(fā)霉饅頭，坐在樹底下的樣子。

    她長嘆一口氣，嘆完驚覺這幾月時時刻刻都在嘆氣。再接著描桌上冊子，“樂于時傅，皮卞齊..”，描到此處，薛凌筆鋒一停，久久再未落筆，濃墨滴落好大一點，正好落在那個“齊”字上。

    這剛寫好的齊字，被墨漬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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