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垂著頭，聽的恍恍惚惚，等她蓄了氣力抬起頭，江玉楓早就不見了。他那聲問話，說到底，還是與蘇姈如的“要輸”沒什么不同，不過就是句束手無策的嘲弄。

    自嘲，也嘲人。

    見眼前一片幽暗迷蒙，薛凌重重嘆了一聲，將手肘支撐于膝蓋之，繼而將臉盡數(shù)埋于掌間，整個人軟成一攤爛泥。

    總該有點(diǎn)好的，這世道總該有點(diǎn)好的。她見齊世言雖腐，終也憐子。她見陳王雖愚，到底愛妻。縱是蘇凔犯蠢，那三年苦讀也不負(fù)自己奮不顧身。就連魏塱殺妹，剩下一個永樂也還過了幾年好光陰。

    以前她都是從人身挑些不是來鄙薄，如今卻要拼了老命的從人身挑些良心來支撐，支撐她覺得這人間還有什么東西稱道，支撐她在這黑夜里瞧見前路可行。

    什么都沒了。

    原無憂公主路之前，齊世言已清楚知道自己的外甥女回不來。

    原齊清猗的錦玉良緣，是因為齊世言生不出兒子，無外戚之患。說什么青梅竹馬，不過是梁成帝利弊權(quán)衡。孰料他倒是防住了齊府，沒防住霍準(zhǔn)。

    原駙馬府的桃之夭夭，是魏塱弄死了一個妹子，另一個妹子不能死的太快，卻又不能留給霍家，便讓黃家的兒子去演情癡。哪曾想戲里人自己先跳出來砸了場子，所以江玉楓才格外關(guān)注永樂公主的事。

    這些也無關(guān)緊要，更重要的是那五萬兩銀子。薛凌有些難以相信，卻也無法打消懷疑。宋滄是梁百年來最年輕的狀元，想想好像是不太可能。宋家不是什么文壇巨匠，年幼又家逢橫禍，算他三年懸梁刺股......懸梁刺股....就能得償所愿嗎？

    薛凌揉了一下臉，她雖讀圣賢，卻不為功名，少有研究梁科舉。真正的顯赫之家，自有孝廉一途入仕，去涂點(diǎn)筆墨，多不過給自己博個功名說道。

    偏世事皆如此艱難，他無關(guān)痛癢的，反而拿的輕而易舉。你生死攸關(guān)的，多是求而不得。

    那些公子少爺，名落孫山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家中長輩早有關(guān)照，說是剛正不阿，實(shí)則來往之人皆有手眼，也犯不著要個獨(dú)占鰲頭，只求榜有名，便夠了。怕是這一刻，薛凌還想不到，那薛璃的三甲，純粹是因為江閎多有顧忌，逼出來的。

    不然，以往日江府之勢，這東西，有與無，又有什么區(qū)別。

    說回科舉，本也施行了沒幾朝。一切律法，皆是為了君王，擇賢而用，不避大夫，下不遺匹夫。薛凌向來認(rèn)同各憑本事，對這套規(guī)矩不說推崇備至，起碼深以為然。雖常念叨“蠢貨”二字，可宋滄能憑借自身丘壑，堂堂正正的走到朝堂去，她總是有些感慨的。

    起碼，不是像自己一樣坑蒙拐騙。

    她指尖移至太陽穴，大力揉捏著。覺得自己一定是跟江府不對付。不然，也不能江閎毀了自己的阿爹，江玉楓又來毀了蘇凔，這倆狗東西，只會給自己找不自在。

    她在心里暗罵了兩聲，破罐子破摔般將所有事一并了結(jié)，想著：無關(guān)緊要，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霍云昇跟魏塱死了，怎樣都無關(guān)緊要。而霍云昇很快就要死了，這應(yīng)該是值得欣喜的一件事。

    她就這般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軀殼卻穩(wěn)如泰山，坐在那紋絲不動，等著黎明天光。

    她都沒膽量去找蘇姈如對峙，或者說在蘇姈如那本身也得不到真相。但她也不敢想等宋滄出來后問個明白，她從來沒回憶過那年回京時去別人家里偷錢的經(jīng)歷。一付挑子太重，就下意識的要逃避，她已經(jīng)不在平城了。

    平城的薛凌，什么都沒怕過。

    蘇姈如也確實(shí)花了五萬兩，或許銀子的去向，薛凌還是知道的。宋滄回來時與她在蘇府相見，說蘇姈如請了名師教習(xí)，時長有月余。

    梁科舉的考卷，被拆成數(shù)小節(jié)，這個給某公子透個口信，那個給某少爺露個風(fēng)聲。誰也沒有倒買倒賣，偏偏又是誰都在以權(quán)謀私。只要其中一丁點(diǎn)，對于旁人來說已經(jīng)夠了。蘇姈如便花了大價錢，拼拼湊湊，在那月余盡數(shù)旁敲側(cè)擊的傳給宋滄。

    如此天衣無縫，宋滄本人，也僅僅是覺得考題正中下懷，哪里知道，自己不過是按部就班。

    但那些零碎終究不是原封未動的考卷，蘇姈如也沒什么把握就能萬無一失。故而結(jié)果出來之前，她也拿不準(zhǔn)能否得償所愿。而結(jié)果出來之后，并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告訴宋滄真相。

    按說這事早也辦得，蘇姈如早些年不是沒有物色過合適的人想要送入朝廷。可惜局限在那，窮人家收個苗子，再花重金，怎么也養(yǎng)不出那個氣度。這也無可厚非，蘇家既要別人自立，又唯恐別人忘恩，日常灌輸?shù)臇|西本就很矛盾。

    想找個勛貴人家的養(yǎng)著，銀子灑的再多，別人也看不。挑挑揀揀，沒一個能成的。宋滄正合適，幾代清流之后，耳濡目染已小有底子。人又聰慧，目標(biāo)也遠(yuǎn)大，恩情自不必說，一切都恰如其分。

    萬事俱備，蘇姈如怎會舍不得花銀子。宋滄在明縣時，吃用困頓，筆墨詩書無一不是價值千金。幾年的花費(fèi)算下來，五萬兩沒準(zhǔn)還不夠秤。

    但這些不是全部真相，齊世言仍然憐子，魏熠確實(shí)與齊清猗舉案齊眉，黃承宣也是一顆心盡數(shù)掏給永樂公主。魏塱，魏塱在那一瞬間，總也是希望能在永樂身找點(diǎn)什么的吧。

    而牢里的宋滄，是真的如薛凌所想，三年手不釋卷。便是蘇姈如偷得那些東西遞道他面前，所謂的名師也不過是連聲夸贊他所思所答甚好，不曾改過只語片言。

    “我早說兔子會吃肉吧”。魯文安拿著一小片黃羊肉晃得花枝亂顫：“這玩意我小時候抓的多了，啥都吃，自己下的崽都吃。”

    “兔子吃肉，怎么會叫兔子呢，它應(yīng)該叫狼。”

    “你管它作死，他吃什么也是兔子，就像他拉屎是兔子，拉金蛋兒還是個兔子。它是個什么東西，可不是它說了算，得是你說了算，知道吧。”

    薛凌坐在那，記不起魯文安的兔子，所以她無法參透。不管是誰篡位，薛弋寒始終是那個薛弋寒。不管蘇姈如花了多少銀子，宋滄永遠(yuǎn)是那個宋滄。

    我們常常無法讓世人認(rèn)同，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去認(rèn)同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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