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劉給事中出列，一直與其父同同作壁上觀的寧大爺，他這位太仆寺少卿終于變了變臉色，上回在書房中，站營他們寧家的兵部楚右侍郎不解地同父親言，說近時被兵科劉給事中緊盯了，也不知何故。

    何故……

    莫不是故在此吧？

    楚右侍郎被彈劾了，站營寧家，以寧尚書的品性耐心，他近朱者赤，可謂將寧尚書當(dāng)成圣人來敬，寧尚書不管已身德行，或為皇子外孫二皇子計，寧尚書皆步步為營，他自學(xué)得半分不容踏錯。

    然而，人生在世，不僅有家，尚且有族。

    寧尚書治家甚嚴，楚右侍郎治家自也甚嚴，膝下兒女皆不敢解他霉頭，方將常鄧二人被小御史以縱子行兇彈劾，他尚沾沾自喜自家兒雖不太爭氣，勝在安份守已，不會給他鬧出人命來，卻捱不過他有一子侄。

    一聽罷劉給事中的彈劾內(nèi)容，楚右侍郎即時腿兒軟了三分，他的子侄遠在江西饒州任學(xué)正，乃提學(xué)道屬官，不過小小正九品，然卻為讀書人中之清流，楚學(xué)正又尚年輕，有他扶持，想來于提學(xué)道這股士林清流里越爬越高，指日可待。

    大魏提學(xué)道自成體系，提學(xué)監(jiān)督一省學(xué)政，及為主考官員，乃士林清流，為讀書人所敬仰。

    永安十八年春闈，楚學(xué)正私下與饒州士子往來，暗喻只要有金銀，他在京城兵部任右侍郎的族叔與主副考官皆有來往，多少能助饒州士子一二，令其一舉題名金榜。

    對此，劉給事中言之鑿鑿，承于御案的奏折里更附帶了饒州士子賄賂楚學(xué)正時，所細錄下來的金銀帳本，及永安十七年年末楚右侍郎寄給楚學(xué)正的家書，其中內(nèi)容一字一句不無印證他所奏之事實。

    連都給事中再次低眉順眼地出列，再次鏗鏘有力地附議。

    永安帝震怒，險要將楚右侍郎當(dāng)場斬于金鑾殿內(nèi)，后穆寺卿再次出列，受皇命核查劉給事中呈上的奏本，及所附罪證。

    百官腿兒軟肝兒顫，終于等到真正退朝，步至金水橋時被涼風(fēng)一吹，脖頸皆不由自主地縮了縮，總感覺皇上自千花山莊與夜大小姐共用一頓午膳之后，這天越發(fā)莫測了。

    江尚書從眾瞧了會兒天，吹了會兒風(fēng)，視線一轉(zhuǎn)，落在劉給事中身上，這廝深藏不露啊，為兵科給事中以來，都是屁打不出一個，沒想到真打出一個來，一鳴驚人啊。

    腳步往前，往左偏移幾步，江尚書再觀劉給事中正臉，見其寵辱不驚，不似小御史那般喜形于色，彈劾朝廷正三品大員，跟拔個蘿卜似的，全然無驚無喜，看走眼了啊，從前他看這廝，怎么就沒發(fā)覺這廝這般沉穩(wěn)如山呢。

    再往前三步，江尚書走至劉給事中身側(cè)，抬手輕拍其肩膀，頗有鼓勵之意。

    劉給事中不明就理地回看江尚書，只接到江尚書意味深長的一眼，爾后看著江尚書越過他，先他一步踏下金水橋。

    常鄧楚三人出宮后，直接被押入大理寺牢獄，隨后楚學(xué)正也將被押入京候查待審，穆寺卿接下來會很忙，也必得謹慎萬分，事關(guān)謝寧兩家豪門，縱然他與夜家有些許關(guān)系，然卻未站營，真被謝寧聯(lián)手秋后算帳，無夜家做后靠，要捏死他，容易得很。

    寧少卿一回寧府，隨著寧尚書直往內(nèi)宅書房，進書房門一關(guān)，他便迫不及待地道：“父親，楚右侍郎為人，兒是知曉的，他絕對做不出此等收受賄賂、買賣功名、以權(quán)謀私之惡事！”

    “退一萬步講，即便他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會蠢到送一封家書到楚學(xué)正那兒，平白給人送去能致他于死地的鐵證。”寧尚書微微閉眼，這幾日，發(fā)生太多事兒，有些他有所預(yù)及，有些他始料未及，今兒早朝又是這般一場惡仗，他著實有些乏了。

    “那家書……”寧少卿想從家書入手，畢竟只要那家書不存在，以他寧家權(quán)勢，尚可保下楚右侍郎！

    “確有家書。”退朝后，寧尚書抓緊時間問了楚右侍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便是永安十七年年末，也就是三年前臨近年關(guān)之際，是否真有家書至饒州，楚右侍郎的回答是，有。

    “必然不是劉給事中所呈奏折中附帶的那封家書！”寧少卿說得斬釘截鐵。寧尚書亦知寧少卿所言或許就是事實，然眼下的情勢，楚右侍郎當(dāng)初給楚學(xué)正的家書到底是不是劉給事中所搜集的這一封，即便楚學(xué)正能拿出當(dāng)初真正的家書來，又能證明什么？

    劉給事中可以說，那封足夠讓他寧家損一員大將，令楚右侍郎與楚學(xué)正自此再無出頭之日的家書，是附著寫著長輩對子侄殷殷期望、嚀囑家常的普通家書之中，目的便是要掩人耳目，如此一來，罪證愈發(fā)令人信服。

    寧少卿于仕途沒什么天份，人卻不笨，激動之下說出那句話后，見寧尚書一臉沉著，他隨之恍然悟過來，倒退兩步，身形略不穩(wěn)地倒坐于高背椅中。

    培養(yǎng)一名文臣不容易，培養(yǎng)到六部之首吏部第三把交椅此位置上的大文臣更不容易，眼見就要折了，他寧家卻束手無策。

    寧少卿猶不死心：“父親……”

    “去上衙吧，為父也該到吏部去了。”寧尚書無意再說，他得想想，好好地想想。

    父子倆再次出府，一往吏部衙門，一往太仆寺衙門，心情步伐一樣的沉重。

    夜二爺與莫世子意外結(jié)伴而行，一至吏部，一至禮部，倆衙門雖離不遠，也自出金鑾殿便共行一路，兩人卻是各懷心事，誰也沒有起話頭的興致。

    天恩浩蕩，夜二爺心里忐忑不安，實不知幸，或不幸。

    莫世子則因著仁國公對永安帝護夜十一那么緊，此番舉動結(jié)合從前奪嫡四豪門的種種交鋒，其背后的偏向，而令他自早朝至入禮部衙門公事房，他皆難排心底的沉甸甸。

    兩日后馮三回京，顧不得羅湖的去向，進城回新馮府一聽說夜十一先回京后的種種驚險，與種種風(fēng)傳，及圣恩仍隆的后續(xù)，她簡單漱洗，洗去一身風(fēng)塵，換了一身常衫后，立刻坐著大車又出了城，直往京郊千花山莊。

    董秀之本想同往，奈何有了身孕，時不時要吐一下，馮三覺得不能帶嫂子出城，否則長兄落衙歸府得知，肯定得剝了她的皮。

    擔(dān)擔(dān)心心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直入莊內(nèi)暖閣，豈料馮三到時，暖閣已開閣，進屋往右看，夜十一正在練字。

    聽到聲音，執(zhí)筆的手一頓，抬頭見是馮三，夜十一淺淺淡淡笑開：“回來了。”

    “啊……”夜十一如初春般溫暖的笑容令來時甚憂慮的馮三一愣，反應(yīng)慢了半拍，再緩過來，同同笑開：“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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