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沉,甲板的余熱漸漸散去,他的故事也慢慢有了輪廓。
他被棄崖底后,大難不死,得錦書路過偶然救起。他并非故意不回來找我,只是在小竹林見到我之前,他的確什么也不記得了,慕椋這個名字,還是錦書給的。
他在將軍府獲得了重生,儼然沒有過去。
“當有一天,將軍說要去沛縣尋訪一位故交,要我們幾個陪他同行。”他蒼白的唇角微微顫動,“不知為何,那一刻我的心情忽然變得異常激動,迫切,就像一個迷路的游子,忽然找到了家的方向,所有的迷茫,渴望,在那個時候都變得清晰了。”
“我仍然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那樣高興,直到我見到了你,見到了你給我立的衣冠冢。”
我渾身冰涼,滿腔羞愧地低下了頭。如果不是看見我已嫁作他人婦,他怎么會不認我?我又有什么臉,求他認我?我,當所有人都跟我說,他不是良生的時候,竟還心存了一分僥幸。就像現在,我恨不得立刻投江自盡。約定要等他的是我,得知他死后一年便匆匆嫁人的也是我,我現在的眼淚,在他看來,應是滿滿的諷刺吧。
我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哭泣。我的每一個呼吸都在嘲笑我,挖苦我,控訴我,它們在說,自作自受,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我想抓緊他的手,立馬就想起這雙手早不是屬于喬清華的,而是趙夫人的。我想吻他,我便又想起這雙唇曾吻過別的男人,甚至我想抱抱他,也覺得自己不配。
不相認的時候,我或還可以給自己找借口去接近他。可是現在,我連坐在他身邊,他的每一個眼神,都讓我無地自容。
這也是自找的。我等了多年,就是為了命運在這一刻給我一記響亮的巴掌?
我不服,但我認。
“清華,”良生輕輕喚我,“你不要難過。”
“我,我怎么會難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我,明明只看見了你的眼淚。”
“可這是高興的眼淚呀。”我言不由衷,強行辯駁。
他艱難地露出一絲微笑,替我拭淚,道,“好好,我們回去吧。明兒還要趕路,去救清愁呢。”
對于我的失信,他自始至終不曾責怪半個字。
我如同一根爛泥尾巴,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的眼里裝不下山川,裝不下綠水,只裝得下他虛弱而落寞的背影。我的耳朵里聽不見風聲,聽不見浪聲,只聽得見他輕輕的咳嗽聲。
我找回了他,卻又像是永遠地失去了。
還要怎么樣呢,他到底是活著的,即便不再屬于我,我也該滿足了,不敢再有更多的奢望,我怕我要得太多了,老天會不高興,把這僅有的希望又剝奪去。他給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不能抱怨。
我凄楚問道,“以后,我該叫你良生,還是慕椋?”
他在我耳后喃喃道,“都可,你覺得哪個好便用哪個。”
我道,“有人在時,你是慕椋。無人,你便還是良生。”
他點頭,“好。”
“良生?”
“怎么了?”
“沒什么,演習演習。”
瑰羊山在我們身后,慈眉善目的,像個和藹的老婦人,隱隱間,也頗感些沉郁和蒼涼。
即將入城前,慕椋遞給我一面白紗,道,“聽說趙王已將朝中大小事務交給他的兒子君長秋來處理。這君長秋可比他爹狡猾多了,安全起見,還是不要讓他識出你的身份為好,以免節外生枝,對你不利。”
“那我?”
“你就說是我的侍女無妨,隱秘得當,他們應該不會起疑。”慕椋道,“清華,還得請你改個名字。”
于是,我便化名畫青,以白紗遮面,隨慕椋入了邯鄲城。
遵照慕椋的囑咐,我不能隨意開口說話,只需要站在他身后,靜觀其變,從外人看來,我就是個啞巴無疑了。
我們一到王城,首先拜訪的卻不是趙王,也不是方才提到的趙王子君長秋,而是趙國的上大夫林遠識。
我還沒有問,慕椋便向我解釋道,“林遠識年逾古稀,是趙國兩朝元老,趙國從覆滅到東山再起,少不了他嘔心瀝血,傾力相扶,所以深得趙王信任,王朝上下莫不對他俯首敬重。”
“你的意思是,要是說動了他,清愁的事就大有希望了?”
“不錯。林大人謹慎老成,斷不會出這樣的主意替趙國索取城池,據我所知,趙王此舉,是君長秋趁林大人在家養病之際慫恿而成。林大人病好得知此事,氣得又是連日未上朝。”
“照這么說,他和君長秋,趙王更聽誰的呢?”
若是林遠識在趙王面前已然說不上話,此時去拜訪他又有何益處呢?
“自然是林大人更受趙王信賴。但林老古板保守,也深受君長秋詬病,所以君長秋曾多次以他年老為由,勸其告老,二人不睦,朝中皆知。”
“所以你先拜訪林大人,是投石問路。”我道。
慕椋微微笑道,神神秘秘,又胸有成竹。
府上很快來人,恭敬道,“二位久等了,請隨我來,我家老爺已在廳上等候。”
“有勞。”慕椋拜道。
入了府,我才發現林府的布局風格極為古樸簡雅,沒有過多的陳設,一溜兒光禿禿的欄桿,陳舊的水榭樓臺,單調灰白的假山,也不成形狀,顯得很是頑固無章,都似是多年未曾有人打理過一般。一眼望過去,這林府除了地方大一點,和鄉間的小舍并無大的不同,配上這堂堂上大夫的名號,實在寒酸至極。幸好還有些漂亮的花草,點綴一二,不至于太過沉悶無聊。
這倒很很符合慕椋口中所說的林老的個性,刻板中亦顯淡泊。
見我們進屋,林老便緩緩起身來迎,呵呵笑道,“什么風把慕公子吹過來了,恕老夫有失遠迎了,哈哈,請坐請坐!”
他帶著病容,卻滿是一派和氣。聽他言語,似與慕椋是舊識呢。
慕椋忙拜道,“不敢,慕椋此次前來,是有一件小事要請林大人幫忙!”
林老便道,“趙魏兩國,自復國以來,一直互通友好。有什么要緊事,但說無妨。”他卻又頓了頓,摸摸胡子道,“不過,你來得正好,我倒有件事要先請教你。”
他正要說,忽然注意到我,便問,“這姑娘是?”
慕椋便介紹道,“哦,這是畫青,我的侍女。”
我不言語,朝他行禮。
林老若有所思點點頭,道,“姑娘也請坐。”
“三日前,邯鄲忽遭韓國大軍壓境,說來也是奇怪,一無戰書,二無檄文,他們不聲不響,只顧屯兵駐守,不戰不攻,不知是何用意。”
他泯了一口茶,渾濁的眼睛忽然精明起來,只聽他問道,“慕公子對此有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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