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的那叫有出息的活兒？”
韓老爺子語氣生硬，向后靠在輪椅背上的動作卻十分舒緩，偏頭看坐在腳邊的小兒子，“那活兒，實習期過了就到頂了吧？往后的盼頭是不是就剩下漲工齡錢了？”
“可不么，所以我一直琢磨著換個有發(fā)展前景的工作呀。”韓三咧嘴，露出八顆象牙白的牙。
韓老爺子一聽，騰的立眉毛，“菜販子就是有發(fā)展前景的高尚職業(yè)了？也行，雖然多吃辛苦也總比你現(xiàn)在催賬的活計強點兒，但也沒有恁么干的吧？”
“我怎么了？”韓三撇嘴，沒想到自家爹也有神靈屬性呀，嘮嗑每句至少一個問號打底。
“沒咋，你還能咋，你多有氣魄呀，你壟斷棲霞鎮(zhèn)的土豆市場呢，不求著你，棲霞鎮(zhèn)上的人連土豆都吃不上了呢。”
韓三眨巴兩下眼睛，“有消息說土豆要漲價的，我尋思多囤點兒。”
“嗯，你是囤了，土豆也漲了，別人賣土豆把錢賺了，你咧？”韓老爺子一拍輪椅扶手。
韓三悻悻，“一毛二也算漲價啊，我尋思怎么也得翻兩番。”
“你尋思！”韓老爺子又氣。
“當是花錢買教訓了，以后我不犟了，你說啥我聽啥。”韓三出奇的乖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給他爹撣撣褲腳上的灰。
“你這教訓買的可真不便宜，那可是二十多……算了，不提了。”
韓老爺子低頭看到韓三一臉認真的樣子，心頭一暖，這可親兒子來的，“這事了了，以后有啥打算？”
亮閃閃眼珠錯動，韓三說得有些斟酌，“我打算……我打算先找個學上，搞個文憑，以后也好找正經工作不是。”
“……”
要不是老韓坐著好些年輪椅有了足夠經驗，光是上學這倆字兒就能聽閃了腰。
這有十年了吧，韓老爺子就沒從小兒子嘴里里聽說過哪怕一丁點兒和文教領域沾邊兒的詞兒。
高中肄業(yè)的第二天，小三子那可是花錢雇了個收廢品的把他手上不管帶字兒沒字兒的書本兒全都請出家門的。
“去，去哪上學？”太過陌生的交流氛圍，韓老爺子有點吃不住勁兒了。
“不遠走，聽說鎮(zhèn)上有一家就不錯。”韓三拍了拍手，又說，“先這么打算著，不著急。對了爹，家里有啥力氣活兒沒，眼瞅著開春了，我?guī)椭牲c兒，正好這幾天有空。”
韓三一句話差點給韓老爺子說哭嘍，浪子回頭金不換呀，雖說拿二十幾萬金換實在有點肉疼，可架不住回頭的速度也忒快了，這孩子一朝醒悟，終于要走正路啦。
“有你姐夫呢，地里的活兒不用你。”好么，老爺子一激動把實話都說出來了，果然親爹還是主職。
“其實吧，爹我這么說，這里邊有點情懷的事兒。頭一回創(chuàng)業(yè)就失敗了，家里不計較還這么給幫忙，兒子心里難受啊。我尋思著，等那些土豆收拾妥了，留點種子，在咱家地里親手種上一畝半畝的，存?zhèn)�念想，也能常常引以為戒不是？”
韓三烘托了一個良好的氣氛之后，開始說瞎話了。
“好孩砸！你這，你這是立地成佛了呀，爹支持你！你就這么好好的，以后一定有出息。想出力氣磨磨性子也好，是鍛煉，爹讓你二姐給你找塊最好的地。”
“不用，好地種土豆糟踐了。我在咱們家西南角那塊坡地就行，順便拾掇出來以后種值錢的。”韓三聽著說著，心里莫名一絲隱痛，立地成佛？那把小樓一夜聽春雨的狗腿彎刀就真的這么放下了？
韓老爺子自打坐上輪椅，再沒比今天還高興的時候了，跟老伴兒笑，念叨已經佛了的小兒子，跟菜地里回來的二閨女二女婿笑，說三兒一早上出門遇仙兒了，大徹大悟浪子回頭，要念書修心要種地養(yǎng)性，眼瞅著成才可期吖。
說話時，韓老爺子是拽著兒子的手的，于是韓三也跟著笑，微笑，笑的忠厚誠懇，笑得像佛像浪。
韓三媽自然是信的，親兒子來的，苦笑著抹眼淚，直說去廚房加兩個硬菜，中午飯時祝賀一下。
韓琪和崔旭有點面面相覷的意思，認真應付了韓老爺子的喜悅，看韓三滿臉滿身的敦厚，一時有點發(fā)懵。
這親弟弟和親小舅子有些聰明，有些憊懶，有些矯情，還有些放任，沒遠走過，只街面上廝鬧打混，人情世故也懂，在家里卻只落一個字，犟。
高中肄業(yè)就拋家舍業(yè)的出街了，張家飯李家屋，三過家門而不入，沒轍了寧可屋檐下窩一宿也不回家，說什么囹圄蠹窠大丈夫不為也，心中當有一番大事。
其實是家里逼著復讀，他不干，嚴格來說這算翹家。只是翹的不遠，方圓十幾里游蕩，行走坐臥眼里都是鄉(xiāng)人，謀生混事也隨著長幼鄰伴，比印象里的闖蕩要低危了好幾個量級。
于是家里讓步，喊他學手藝做事。
寧可滿面塵灰煙火色，亦拒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記得當時老太太從韓三那兒小心翼翼的給老爺子帶回來的就這兩句話。
老爺子想了半宿不懂，找個先生請教，先生也想了半宿，第二天才回。
你兒子大概是想說，寧可守著烤串爐子吃灰，也不愿意去工地篩沙子搬磚。
這便涉及到個人職業(yè)生涯追求和餐飲業(yè)與建筑業(yè)各自發(fā)展前景的復雜關系了，力工倒還真不一定比燒烤小工本份，但死活不受家里的好壞，這就是熊孩子了。
后來，自己到底換了好多工作。
后來，聽說遇見了一個走親戚的小姑娘。
后來，聽說要租房子。
后來，還是韓琪說和，讓韓三一事兩便，住了自家閑在鎮(zhèn)上的老宅。
那算韓三頭一回跟家里低頭，以后假假的更稍好了些，骨子里卻仍是執(zhí)拗的。
那現(xiàn)在怎么話說，要上學了？還要幫持家里種地了？
一早出去還怒氣沖沖的，撞見什么了這是？兩口子真有心自費送韓三去鎮(zhèn)醫(yī)院拍個片子瞧瞧去。
直到更豐盛的晚上飯時，兩口子眼里的韓三仍是一副儒雅隨和的樣子，要不是韓寶兒哭鬧，韓琪是真有心要去醫(yī)院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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