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子在長,心性不顯得有長進!
還沒等我轉過眼去,只聽得一聲土匪似的“阿姐”帶三分抱怨五分不滿還有兩分無可奈何直闖進書司殿,帶起字靈一陣慌亂逃竄。
“阿姐才不知長進,連個子都不長……”門外的七澤反駁道。
我一口茶沒咽下去差點嗆死,倒是蘇木被逗笑得前仰后合,拍著手替七澤叫好。
“早知道就該一瓶藥把你毒死!蔽依湫。
“阿姐還是先把個子長一長,長到能把藥塞到我嘴里的高度吧!
七澤說罷擺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來,如同數把無形的匕首直扎進我的良心,往外噗噗冒著鮮血。
兩回交鋒,我一敗涂地。只得佯裝抹了一把淚,哭道:“長姐如母,有此等逆子,真是家門不幸……”
“好了阿姐……”七澤正色,“我有話要對你說。”
聽到他七日來終于想對我開口了,我愣了許久,才整了衣衫坐正聽他到底要講什么。
“阿姐……穆棠……真的走了嗎?”
我怔了片刻,還沒反應過來時怎么一回事,已聽得蘇木先一步開口替我答道:“走了,走之前向你阿姐來辭行,被你阿姐拒絕了,是不是?”
蘇木那句“是不是”在問我。
我想確實如此,稀里糊涂“嗯”了一聲。
“她走之前……有沒有說什么?”
“她問起你阿姐的……”蘇木頓了頓,無意向我看了一眼,“問起你阿姐有什么想做的事,你阿姐還沒想好就睡過去了。”
也是事實。
只不過,這話說得,倒像是蘇木在騙七澤一樣。但七澤有能識人心的白澤靈魄,想要騙他又何等不易?
七澤悄悄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許疑惑,然最終還是信了蘇木的話。
陰影落在他臉上,模糊了五官之間的界限。
“走了也好……”
“發生了什么事?”我的目光在兩個各自思量的人之間來回游移,想求個解釋。
七澤不說話,蘇木便替他開口。
“人在的時候逼她走,如今人走了又天天掛念,長著無情木的皮囊,生的卻是多情的種子!
“我沒有掛念!”一聲蚊吟,又等了大概半個時辰,才聽到下文,“我只是不知道是對是錯……”
七澤說話的時候并沒有一直看著我,大半的時間他都盯著他右手邊跳動的燭火,只用余光悄悄觀察我的反應。這是七澤從小的習慣,他只有做了壞事不敢跟我說的時候才會這樣。
“阿姐……就沒有對穆棠有什么想法嗎?”
“不錯的姑娘,我同意。”我歪過頭。
“可……阿姐不是知道……十年前……”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我已經知道他說的是穆爻殺我的那件事。
我不知道,我的感情好像麻木了一般毫,無喜無悲,就如同將當日的場景清清楚楚地放在我眼前,看到自己的死亡,我都會覺得那是別人的故事,與我無關。
如此一來,就不必再去想。
“有什么關系,殺我的人,又不是穆棠。”
我沉靜無波的語調,將一個傀儡一般閉塞了五感的人,呈現給了昏暗的藏書閣。
我是清醒的,卻也不愿被叫醒。
七澤愣看著我,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他既不說話,我也沒什么可以往下接的,兩個人就杵在那里眼對眼相望,直到我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
“莫不是……”我心底漾起一大片波瀾“莫不是你因為我的緣故……”
我看到七澤的臉,他睜大著眼睛,漸漸閉上,再睜開,只聽得一聲自嘲般的笑。
蘇木看在眼里,對我們兩個的反應了然于胸。
“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阿鯉的心性,以血洗血能不波及到的,她都會盡力避開!
“我只是膽子小,怕怨氣上身罷了!
阿爺說過,若是惡人,亦是苦人,或為走獸,或為游魂,游魂可渡,走獸可馴,天予之命,天必憐之,也必毀之,不可自負,自成天命。
妖主的位置很高,但是,位置再高,妖主也不是天命。我若輕易奪去他人的性命,終有一日也會被他人輕易的奪去性命,仇恨便會從溪流匯入暗流涌動的江海。
怪不得佛總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說我無道殘暴,血流成河,我自己都不相信……也許……是和隔壁妖域的妖主搞錯了……
“只是說起來,弟弟長大了,偏挑我不在的時候風花雪月。”
我輕聲喃喃,轉頭望見七澤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想來又得知了我此刻的想法。
“不是嗎?”我提高了聲調反問。
“要是我說我是被穆爻救了起來,阿姐你還會說我風花雪月嗎?”
聽他這么說,我圓了眼,腦內一陣轟鳴。
“幽火之劫過去后七天,我才得知阿姐被封印的事,等我趕到神木妖域,地北伯也已經不知所蹤,我尋你們不得,意外染上幽火,倒在神木妖域里!
“然后……”我低語,“你就被他救了……嗎……”
“嗯,”七澤垂頭緩緩點了點,“他暫封住了我身上的幽火,還避開天域眾門派的耳目,將我帶到靈山神域下的天和崖的竹林靜養。”言至此,七澤發出一聲輕蔑的譏諷:“哼,惺惺作態。”
我默然,垂下眼簾,眼底繚繞的潮霧自眼角慢慢干涸,不露悲喜。
“后來呢,”我問他“你又是何時認識的穆棠?”
“被穆爻起來后,我連做夢都在籌劃如何殺了他,”七澤蹙了眉頭,可轉而又無奈地展開:“可有一日,我醒來,第一眼就看到穆棠趴在床邊盯著我,她的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干凈。”
“可無論如何,她是穆爻的妹妹,我快被仇恨逼瘋了,我想要報復穆爻,我打算先接近穆棠,殺掉她,以此來折磨她的哥哥,讓他也知道我的仇恨,然后再殺了他,為阿姐報仇……可是我……”
想起穆棠,七澤的神情化成柔軟的水。
“她的眼睛太過干凈了,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對她恨起來。她知道我對她哥哥抱有極大的恨意,但不知為何,她卻每日來找我,那時神木妖域群龍無首,小伯為救你不知所蹤,每日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她一個人!
“可……她對我越好,我就越不敢接受,我一旦接受了,就是背叛了阿姐,我不想……不想讓阿姐對我失望……”
之后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七澤被小伯帶回了靈渚門,不管穆棠如何尋他,他都避而不見,直到我再次復生,減輕了七澤的痛苦,他才開始正視穆棠對他的感情。
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伸手想去揉一把他的頭發,不想我夠不到他的頭頂,反而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你若是真的殺了她,我才要失望!
未料一團黑云遮天蔽日向我壓下來,擋了我所有的視線。我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環住了臂膀,定神才看清是七澤,他將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發紅的耳朵,在高束的散發間若影若現。
“阿姐……多謝……”
不知何時,書司殿里的微光竟然亮堂起來,那些縮在書頁里堆積了多日落塵的字靈,從書架上探出手腳,搖搖晃晃飄到七澤身上,打鬧著去扯他的衣衫頭發。
他不用繼續說下去,我的心里已經全然明了。
“阿澤,”我抱住他溫柔道:“苦了你了!
“咳,”在一旁觀察了許久的蘇木,看到七澤心結解開,重重地咳了一聲,示意他有話要說。
“你既想通了,來看看這個!
一張著了墨的宣紙落在七澤眼前,他抬眼瞧了瞧,突然像攬物件一樣順手把我往他胸前的空檔里一攬,將頭探過我的肩膀將蘇木手里的紙接了過來。
“你給他看什么了?”
我的話還沒有問完,七澤突然像病中垂死的老人得到回光返照般直直地從地上扽了起來,直接將我掀翻在地上。
我怨念頓生,反手在他頭頂重敲了一下。
出乎意料,他連躲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盯著蘇木給他的紙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噗……”七澤突然捂住眼睛笑起來,明明是笑,卻能看到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淚水,以及摻雜在笑聲里嘶啞的哽咽!肮疫@個弟弟當的……太沒用了……”
“阿……澤?”我不知如何應對七澤突如其來的眼淚,手足無措間只得連連勸慰:“世間無難事,有事好商量,人非圣賢,嗯……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倆一個哭一個勸,倒是又給蘇木添了不少樂子。
“好了,沒事,方才給他看的,只不過是我們擬出來的法子。”
“我以為你早就告訴他了?”我驚道,“難怪你剛領他進來的時候,我總有種自家弟弟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感覺……”
“七澤也是我弟弟,我又怎么會賣他,我又騙不過他,只是沒有告訴他而已,物皆盡其用,人皆盡其利,順手替這個愣頭開開竅罷了。”
“能不被阿澤看出來,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蔽已鹦Φ。
“阿鯉謬贊,只不過我這盞燈還有其他事,晚些再來看你!碧K木見塵埃落定,整了衣衫往外走,路過七澤時順手拎了他的后領,將他一路拖將出書司殿。
“蘇木!”
我喚他,他愣了一下,轉過眼來。
“何事?”
“那日你吞下的火,是什么?”
百轉千回,此間蒼山掩不住鶴鳴悲,川下汪潭脈脈,沉不下一月寂寥。
“啊,”他緩緩睜開眼來,“那是我,最后不想拿來加以利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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