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兇悍冷硬的五官盡力柔軟下來的笑容看上去別扭極了。
與此同時, 男人伸出胳膊,長手長腳的,輕輕松松就把大手蓋到了沉夜頭上,揉了一揉她的頭發, 而后手掌下滑, 覆蓋在尚有嬰兒肥的白嫩小臉的一側, 不給她任何躲避視線的機會, 眼眸黑沉沉的。
“嗯?”他問, “還是說,小貍奴害羞, 不愿告訴阿兄么?”
雪芒繃緊了身體, 不讓自己沖上去攔住這個危險而高貴的瘋子。
但小殿下就仿佛毫無警戒心的幼崽一樣,信服地任由兄長把她的臉頰捧住.
她輕聲說:“阿兄又多想。阿兄于我……亦兄亦父,倘若我心里有什么想法, 也只能跟阿兄說來, 怎么會隱瞞。只是的確沒有,想來要么是我還不曾到先人所說的什么‘知好色則慕少艾’的時候,要么是打心里覺得情愛什么無趣,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吧。”
“亦兄亦父”……是了,她長在深宮之中, 那皇帝又不會管她,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他是伴隨短暫的生命的唯一身影。他是她的保護者,是她的避風港, 而她對他如此信賴,毫無保留——想到就令人熨帖得想要嘆息。
左丘失的唇角這才浮現出來自然的笑,像撫摸貓兒一樣輕輕揉了揉她的后頸,“很好,阿兄的小貍奴是只聽話的乖貓兒。往后也要一直這樣,不要向我隱瞞,好么?”
沉夜略有些覺得癢似的,拉下他的手,用自己的雙手握在桌上,不叫他再動彈。
左丘失于是大方地伸展開自己骨節粗大的手掌,任由沉夜摸來摸去地玩,一會兒戳一戳掌心的硬繭,一會兒捏一下鼓起來的指關節。
兩人安靜地聽了一會兒戲樓里傳進來的悠悠的絲竹之聲,忽而一聲通傳告進來,“長頤公主來了。”
長頤是如今宮里另一個皇子的同胞姐姐。那皇子正是左丘失所允許有孩子出生之后活下來的唯一一個,素有才名,再加上母族聞家站在背后,也很是有一番競爭力的。端儀明擺著聽長兄的,所以跟長頤一向合不來;而沉夜雖然甚至連名字都傳不出去,宮里卻人人都知道左丘失對她疼愛有加。這樣算下來,長頤會主動來找沉夜,自然是來者不善。
她恐怕以為只有沉夜躲在這高閣里,直接就叫下人推開了門,隔老遠就揚聲笑:“妹妹在這里躲著做什么?難得你能出來走走呢,還不快同我們一塊兒出去見見世面。”
她說著,掩唇一笑,“——哎呀,倒叫我忘了,妹妹打小沒見過宴飲的場面,是不是給嚇病了?不像我,都已見得煩了,斗詩斗酒,實在沒什么意思……”
這番話直沖著沉夜不受皇帝承認的身份去,可謂是又狠又兇了。沉夜眨了眨眼,低垂眼簾,漂亮的蒼白小臉兒上露出了一個略微被刺痛的神情。
于是長頤就聽到了另一個聲音,低沉而冰冷的男人的聲線。
“長頤。”
她的腳步頓時僵住了,正好與左丘失的眼神對視。
那一瞬間她想到宮人的竊竊傳言,說大皇子暴戾不亞于陛下,曾面不改色就著惡犬活活吃人肉的場面用飯。她甚至忘了行禮,很是呆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皇、皇兄?皇兄怎么也在這里?”
說完才匆匆忙忙想起來行禮問安,掛起笑容想要掩飾一兩句,卻直接被左丘失打斷。
“你既厭倦宴飲,就回宮老實待嫁吧。”
當天的宴會因為大皇子突然現身又一言不發離席而去不了了之。
次日,李懿卷入官場受賄舞弊一案的事情轟動大江南北。半月后,大皇子左丘失力證李懿無罪,并且呈出一系列官員瀆職害民、構結他人的罪名。皇帝當場定了罪,重者滅三族五族,輕者流徙千里,家眷充役,一時間朝野震驚。
至于被冤枉了清名的才子李懿,因為醉酒寫詩感嘆今上無德引得皇帝不快,原本要令他功過相抵、白身返還家鄉,終身不錄的,卻被大皇子一力保下,并且還憐惜其才華不得用,促成了一樁皇家婚事。
李懿給厭倦宴飲的長頤公主當了駙馬。
幕僚高聲贊揚著左丘失妙招,既能夠使聞家受挫,又引來了士林的贊揚,實在是高妙云云。左丘失卻摩挲著指環,想著害了風寒還初次來了月信的小貓兒,不知道要有多難過呢。
而這邊,提心吊膽許久、本以為已經相安無事卻忽然接到賜婚圣旨,長頤大受打擊,在母親懷里哭得泣不成聲。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難不成女兒說的都是錯的嗎?……”
嫁給一個滿天下風流逸事還不得圣眷的駙馬,是何等的恥辱!
聞夫人看著掌上明珠一樣的女兒抽噎著的樣子,心疼地低語。
“好長頤,別著急。圣命雖然難以收回,但說到底你那好皇兄不是還沒到那一步么?……阿娘必然叫你出了這口氣。”
**
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天色入淺秋,白日干熱,夜里卻有了幾分沁涼。一旦下起雨來,習慣了單薄夏衣的人就容易受寒。
沉夜就是這么中招的。她從上一場雨病倒,一直纏綿到這一場雨,好不容易有一點起色,就來了這輩子的初潮。左丘失宮里的人都動員起來了,因為沉夜生來體弱,身子寒涼,來得是又疼又猛,還因為疼到肌肉酸痛而發了熱,總之是倒霉事情堆在一塊兒了。
昏昏沉沉睜開眼睛,看到是雪芒正掛著玳瑁鏡兒在認著每一味藥材,全都細細認完了,才叫人架起來屏風,當著他的面熬藥。
雪芒小時候叫宮里的重活害了眼睛,是個高度近視,還是沉夜靠著梅菲斯特作弊給他用琉璃磨出來一副眼鏡。他對待這副眼鏡一向是比對自己還珍惜的,小心翼翼地拿絹帕子裹起來收進暗袋里,就看到沉夜睜開了眼。
“殿下。”
他快步過去,跪在榻邊侍候,“殿下起了,可要坐起來?”
沉夜點頭,任由雪芒貼心地用溫軟的濕帕子擦掉額頭上的汗,再墊起來幾層軟墊,扶著她靠起來。
側耳一聽,屋外的雨勢仍然是細細簌簌的不停。
沉夜便說:“一下雨,你的腳又該疼了,不是早就叫你但凡天涼都要歇著么?”
被丟在那場大雪里的時候,雪芒便落下了病根子,一到天涼陰雨,骨頭縫里都會陰冷發癢地作痛。
雪芒溫聲說:“殿下于我有大恩,肯寬待我,我怎能仗著殿下愛憐,便在殿下尚且病著的時候,就先痛自己的病呢?”
雪芒從婢女手中接過外衣披到沉夜身上。
這是左丘失令匠人用最上好的銀絲縫制的薄衣,遠遠看來如霧如云,摸在手上輕飄飄又滑溜溜,輕涼的布料走動間會波折出接近月光的模樣。
沉夜說穿著這薄衣,如同裁了月色披在身上,故而這種布料做的衣服都叫做月衣。月衣說是一尺千金,有權貴子弟裁了丈寬腰帶纏身,月衣綿延逶迤拖在身后,被贊為凌然有仙氣,仙氣卻是黃金堆卻。
沉夜披著的月衣,從瘦削的肩膀上一直拖到床榻腳。她叫人開了角窗,看見翠綠的葉子,淅瀝的雨絲,燭光輕風晃動在流銀碎星的月衣上,小公主卻比那月色都要蒼白而美好,如同仙人要隨時飄飄然馮風而去一般。
雪芒不禁屏住了呼吸。他甚至……不敢靠近。
響動從正殿傳來,向來是大皇子又來了。雪芒恭順地退到一旁行禮,余光看到男人急促的大步走到榻邊。
“阿兄回來了。”
殿下的聲音又輕又軟,比作文人愛說的鶯啼都顯得太過輕浮。那是像云、像茫茫的蘆葦一樣的聲音,讓人不由得舒展眉心。
“怎么坐起來了?”左丘失不客氣地坐到榻上,撩起汗濕的劉海,探手摸了摸沉夜的額頭。“似乎是不熱了,看來這回的藥方是沒錯的。”
沉夜的聲音帶著點笑意:“阿兄太性急了,不管什么藥,見效總是要時間的。”
……
大皇子素有惡名。
但是她對他那么溫柔。
而雪芒,他自己,只是一介低賤的宦官。殘缺的身軀,卑微的身份,下作的手段,骯臟的內心。
但是她對他那么溫柔。
兄妹兩人依偎在一起溫情脈脈的場面讓小宮女偷偷羨慕,雪芒卻覺得他的殿下……太過,可憐。
這樣溫柔的、干凈的少女,仙人一樣不染塵埃的心靈,她的溫柔無處可投擲,就連丑陋的野獸和惡臭的老鼠都能被她的目光眷顧。
雪芒悄無聲息地愛慕著他的小殿下,卻也憐憫著他的純白的公主。她孱弱的身軀里高潔的靈魂,竟然被比螞蟻還不如的混賬愛慕,竟然會給這比螞蟻還不如的人以溫柔。
**
深秋的時候,南方的洪訊被瞞一事終于暴露到了朝堂上。聞家竭盡全力的最后一擊,是逼迫皇帝派左丘失前去治洪。
沉夜將要及笄,卻甚至不能擁有一場盛大的宴會。沒有人會知道她的姓名,沒什么人見過她異樣的容貌,她出生于皇家卻也被困在這里,像一個沒有姓名的幽魂。
如果我死了,我要她與我一同離開這個世界。
左丘失南下前一天這樣決定。
他是她的牢籠和房屋,她的土壤和墳墓。他是盜竊財寶的惡龍,也是守護財寶的保護者。而她就是他的內核,他的思考方式里只有沉夜才是與他得失為一的一體。
……但是,直到沉夜對他說,“阿兄,你還沒走,我便想見你快快回來的樣子。”
在那一瞬間,他的心臟像撕裂一樣膨脹地疼痛。
她超出了這個野獸的心臟的容量。
她變得比他自己還要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即使我是個壞鴿子,也不準你離開!(翅膀壁咚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