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瀅看著帳頂的金鳳。
她是一個很務實的人。
而回憶,是沒有意義的。
只是,清醒的時候,她固然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大腦和思維……
入睡后,卻無法掌控夢境。
近來頻頻出現在她夢境里的,在杭州杜宅病倒的八歲女童……
是這具身子原主生命的終點,也是她在這里生命的起點。
她突然想起,幼時奶奶曾對她說起,命不久矣的人,總是會想起從前的事情。
容瀅的心緊了一瞬。
然后,很快就恢復了鎮定。
她不怕死。
她回不去熟悉的世界,也無法融入這里,就像一個孤寂的旅人,在荒原上獨行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她甚至已經記不清自己本來的模樣,現代社會的生活細節也越來越模糊……
對她來說,死亡是一種解脫。
她不怕死……
只是……
牽掛孩子們……
容瀅從榻上坐起,搖鈴召近侍入殿。
宮女、內官們有條不紊地魚貫而入,一并入殿的,還有一對年約三歲的孩童。
男童穿著墨藍織金海水紋錦袍、青玉冠束發,女童則穿著桃粉煙紗襦裙、粉絨發帶束雙丫髻,兩個孩童的五官生得極像,俱都眉眼溫潤、清秀可愛。
正是帝后的龍鳳雙胎兒女,三皇子李奕梒和長公主李奕欞。
容瀅端坐在鏡前,宮女輕柔地為她梳著發,三皇子靜坐在臨窗小榻上,公主則扒在梳妝臺前,踮起腳尖抓起一支東珠流蘇步搖,然后塞給梳發宮女,吩咐道:“給母后簪這支!”
宮女不敢擅專,她接過步搖,躬身請皇后示下。
容瀅看了眼那步搖,問公主道:“欞兒,你為何替母后選了這支步搖?”
公主仰面看向容瀅,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孩童的狡黠:“父皇總去愉娘娘宮里……愉娘娘總是簪著珍珠……”
“母后也簪珍珠!”
三歲孩童的話語焉不詳、沒頭沒尾,滿殿的大人卻都輕易聽懂了她話里的含義。
公主話音未落,宮女、內官們皆都身如抖篩地跪倒在地。
“愉娘娘”……
自然是現下最得帝寵的那位愉貴人。
皇后娘娘是天仙美人,且智比諸葛,她陪著皇帝奪儲位、穩朝綱,從豆蔻少女到中年婦人,從端王府到皇城禁宮。
為皇帝生下皇長子和龍鳳胎。
世間女子,誰也及不上皇后娘娘的無雙鳳華,皇帝對皇后又素來情深,故而當年任誰也想不到,皇帝即位不過三年,圣寵就眷顧了旁的女子……
說起帝后當年……
帝后初以名琴幽獨定情,其后十余年,琴瑟和鳴。
皇帝喜簡素、厭豪奢,皇后的衣衫皆是一匹萬金的流光錦所裁,皇帝不以為杵,還親贈皇后萬金難求的雪狐披風。
皇后娘娘在潛邸生下皇長子后,皇帝擔心嬰孩啼哭叨擾皇后養身子,又擔心乳母照顧不周,便把皇長子養在身邊……
帝后當年,是這樣的情分。
只可惜,世間好物不堅,琉璃易碎,彩云易逝。
佑寧十八年,先帝薨逝,今上奉遺詔即位。
國孝期間,皇長子不慎染疾,遽然離世。
皇長子自幼聰慧過人,且生性溫和寬厚,他是皇帝的嫡長子,幼時受皇帝照拂、進學得皇帝指點。人人都看得分明,皇長子在皇帝心里是何等分量。
便是后來皇后生下了更為稀罕的龍鳳雙胎,先帝大喜、親自賜名,可皇帝最器重的依然是皇長子。
他本該是大周的太子、未來的皇帝。
可他尚未長成便夭折了……
彼時,滿朝皆驚,皇帝悲慟。
再后來,帝后便逐漸生了隙。
盡管不敢明言議論,可與天家親近的朝臣、內侍們心底都暗自揣摩,帝后生隙,和皇長子離世之變大有關聯。
尋常百姓兄弟分家,為了一頭耕牛尚且能爭得面紅耳赤、反目成仇,高門大戶的后宅里更是有數不盡的腌臜事。
何況是宮墻之內、天家皇子。
皇長子的死有蹊蹺。
皇長子是個康健的孩子,又有內侍、御醫伺候著,便是不慎染疾,也不該遽然離世。
難免令人起疑。
皇帝是容不得半點敷衍的性子,可皇帝并未徹查皇長子病逝一事。
世人心里自有思量。
是誰想害皇長子?
皇長子染疾時,因新帝即位朝政繁忙,乃是皇后親率皇子、公主和宗親、嬪妃們為先帝守孝。
誰人膽敢在皇后眼前加害她的長子?
又有誰人能有那般周全的謀算和手段?
大概,沒有人能做到。
除非是……
皇后自己!
母親加害親子,乍聽起來確是駭人聽聞……
在前朝那位曠絕古今的女帝身上,卻是曾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至于皇后為何要對嫡親的長子動手……
大概是因為:偏私……
人心都是偏的。
父母對兒女的愛亦是如此。
皇帝偏私皇長子,皇后更偏私的卻是龍鳳胎。
皇長子幼時渴慕親近皇后,皇后待皇長子卻很是疏離,那個時候,端王府的下人們都以為皇后生性如此,無論是對父母夫君,還是對親生兒子,都做不出常人的親昵歡喜之態。
可待皇后生下龍鳳胎后,卻全然是另一番情形。
她不辭辛勞,親自喂養、親自照拂龍鳳胎,會笑著逗他們,也會因他們偶感風寒而憂心牽掛。
更有甚者……
皇長子病逝后,皇后從未開口憶起過他。
仿佛,她不曾生下過那樣一個孩子。
而皇帝……
他仍敬重皇后,卻甚少踏足中宮。
若是在從前,這也算不得什么……
后宮嬪妃無人敢與皇后爭鋒,皇帝亦非是貪戀美色之人,他不來中宮,也甚少去其余各宮,多是宵衣旰食、處理國政。
可今時不同往日。
不同的,正是愉貴人。
……
泰寧侯府。
容鈺接了杜氏的話:“夫人不介懷就好!
又似是恭維她:“說起來,侯夫人這般尊貴體面的稱謂,有什么可介懷的?”
然后舉了個例子:“小女曾聽打南邊兒來的客商說起,南地風俗,明媒正娶方可稱夫人,若是妾室扶正,便只能稱如夫人……”
她笑著看向杜氏:“夫人,可比如夫人順耳多了,您說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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