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老馬在搖椅上打盹兒,忽電話響了,興盛打來的。聊了好些村里的事兒、家里的事兒,說興才的腰好了很多、說他二嬸前段時間腿腳起了好多泡、說自家的豬娃一頭賣了九百多……一頭豬娃賣了九百多,那十一頭豬娃豈不上萬元了。老馬掛了電話沾沾自喜,去餐廳喝茶的時候,老頭瞟見致遠在廚房里熬綠豆粥。
“你咋這時候熬粥呢?”老馬站在熏熱的廚房門外問致遠。
南方九月,三十多度,熱烘烘的廚房里何致遠大汗淋漓地轉過身沖老丈人說:“仔仔最近上火,臉上的硬疙瘩十來個呢!我下午買菜、晚上做飯洗碗照看漾漾寫作業沒時間。現在有空剛好熬一大鍋,到了晚飯大家趁著都喝點!”
“剛才興盛來電話了,說是家里的豬娃一個賣了九百多!咱家母豬這回生了十一個,我一算——可不就上萬了嘛!最近這豬肉價飄高——可算趕上啦!”老馬說得神采飛揚。
“那好得很呀!”致遠臉上笑著回應,心里卻有些失落。連村里人仰仗著牲口且能賺個萬把塊的,自己這文化水準、這城市戶口,這么多年了一分錢沒賺,慚愧至極。
“是是是,我也高興著呢!哎對了,早上扔垃圾時樓下那群人是干什么的?今早一個婆娘罰了我五十塊錢呢!”老馬抱怨。
“哼哼!爸你是不是沒按照要求來,被人家抓了現行?”
“是!它那樓梯口有個垃圾桶,我扔那里面了,結果被抓了個正著。本來沒事,我這不著急送漾漾嘛,怕把娃兒弄遲到了!趕時間……結果……”老馬說完拍了拍褲兜。
“最近市里專門搞這個,在城市垃圾治理方面要改革!人家日本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前衛,每個日本人從小養成垃圾分類的習慣,自家把自家垃圾收拾好了,城市環境治理起來成本低還效率高!這是社會進步的事兒,咱得支持得配合!”
“哦!還是人家城里人有主意!改明個回馬家屯了我也建議村里搞一搞這個,別整那么麻煩,能入土當肥料的一類,化工垃圾一類,大件東西一類,太細致了把村里人弄得唬住了那可不成!”老馬指指點點運籌帷幄。
“爸這是好事呀!”致遠點頭稱贊。
老馬嫌廚房太熱了,說完話喝完茶自己搖著扇子抖著背心出來了。休息了一會,還不到下午四點,老馬便開始收拾自己準備去接他的小糊涂仙兒放學了。老頭先去衛生間里搗鼓頭發、擦洗身子,然后回房換上干凈的短衫子、老板褲,最后穿上黑襪子、運動鞋,臨走不忘帶上自己的水煙袋、打火機、鴨舌帽、智能手機。念著漾漾怕曬,老頭連漾漾的卡通小黃傘也帶著了。待時間一到,老馬哼著折子戲神采奕奕地出門了。
睡了大半天,精神頭緩過來不少,包曉星一看表已經快五點了,沒怎么收拾趕緊出了門開車去接學成。許久不見,當媽的如何不想孩子。二十分鐘后到學校門口時,學成已經在那兒等著了。曉星開心地拉著兒子上了車,給孩子爺爺打了個電話告知一聲,然后一路開往農批市場。
“最近你上下學誰接你送你?”曉星慈愛地笑問兒子。
學成捧著故事書舔著嘴唇溫柔地對媽媽說:“早上我爸,下午爺爺。我爺爺給我買了本書,他說……要是他接我來晚了,讓我先看這本書!”
“你爸送你?”曉星壓著驚訝再次詢問。
“嗯,但是連著三天遲到了……老師還說我了……”學成低頭,朝車窗那邊歪著腦袋扣著玻璃。
“沒事,以后媽媽送你!保證不會遲到!”曉星透過后視鏡望了望兒童座椅上的兒子,眼里充滿了堅定。
許久,學成轉著書問媽媽:“爺爺上班了……媽媽你知道嗎?”
“知道了。”曉星說完,母子兩再無話了。
到了農批市場,曉星帶著兒子去買菜,買完菜到鋪子里時孩子爺爺也回來了。鐘能剛脫下清潔工的制服換上自己的背心短褲,他一邊擦臉擦脖子一邊問曉星:“星星你回來了?梅梅咋樣了?”
曉星坐了下來,將梅梅如何被校友接到學校、怎么報名、宿舍環境如何、校園風光怎樣一一講給了孩子爺爺聽。鐘能聽得喜上眉梢,捧著曉星手機拍來的梅梅在大學里的照片瞧得心花怒放。
待曉星說完了,鐘能大笑著告訴曉星:“我這個工作輕松得很!不就是掃個大街嘛!跟咱以前種麥子時掃麥場沒啥區別!一點都不重!一來回上班坐公交還不花錢,下午下班早我還能接學成!方便得很……”鐘能說了好多,獨獨沒說這工作需要早上四點起床七點之前完成主干道的打掃。
曉星聽著面上咧嘴作笑心里不住泛酸,她不等老人家說完問道:“大,那你中午飯怎么解決?”
“不花錢!我前一晚做好了放冰箱里,第二天早上帶著去,中午三十多度天又不冷,吃得好著呢!”鐘能擺著手強作歡喜,連學成聽得也笑不起來。
“一星期有休息嗎?”曉星認真地問。
“人家是按月休息,一個月休息幾天,那滿大街的清潔工全是這樣!深圳的清潔工、保潔人員不知道幾十萬呢!我這工資是市場里的老肖幫我談的——一個月四千多呢!比別人高好幾百呢!這兩天我那條街上好幾個打聽我工資,我都沒敢說真話!”
老人家說得天花亂墜,曉星聽得兩眼渾濁,怕老小瞧見傷感,她一邊聽一邊側臉摸著學成的頭。
“大,我想把這鋪子轉讓了!”待老人說完以后,包曉星抬起頭告訴孩子爺爺她這個決定。
“關吧關吧!早該關了!不賺錢開著干啥?”鐘能一翻臉望著門口,眉目間失落又冰涼。
“嗯,我就跟你說下!”曉星鼻子里哽著,說完望著學成。大人平平靜靜,倒是個小孩兩眼驚詫、鼻中無息,畢竟他從小在這鋪子里長大。
“現在手上緊張,梅梅要花大錢呢、學成還這么小,你要干啥大方干吧!”鐘能說著,掏出了褲兜里的煙,準備點燃一根,解一解心頭的繁重。
“那成!我做飯去了!大你忙了一天歇著吧!”曉星說完起身來去找圍裙,而后鉆進不到一平米大的烏黑廚房里去做晚飯。
話說,鐘理去哪了?前一晚喝多了今天一早七點多還要送學成,送完學成回來接著睡,一口氣睡到了下午一點。起來后沒飯吃,下午盯著鋪子又走不開,待父親回來了他才有空子出去吃個早飯。
鐘理往常的早飯無不是吃在人家午飯的點兒、午飯吃到人家晚飯的點兒。如今因為送學成早上一折騰,一天一頓飯加晚上的夜宵算是了事了,不巧最近又生病又疲頓,身心兩兩煎熬,獨獨晚上喝酒時有些精氣。
“我愛上你了!”
“你聽到了嗎?”
“我愛上你了!”
“我知道愛只是虛空中的叫喊,遺忘在所難免;我也知道我們都在劫難逃。總有那么一天,我們的努力將重歸塵土,我還知道太陽會吞噬我們唯一的地球!但我還是愛上你了!”
……
黑漆漆的電影院里,包曉棠凝望大屏幕上那震人心弦的告白,感動極了。忽然間自己的右手被暖暖地包裹,她緊張地不敢動彈,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朱浩天見她不動彈,更進一步湊上前來,兩人胳膊貼著胳膊手背挨著手心坐了許久。曉棠早不是處子之女,可再一次經歷這種場面,依然魂靈飛舞、肉體驚顫。
待電影快結束時,朱浩天駕輕就熟趁其不備偷偷親了一下曉棠的臉蛋!黑暗中曉棠如受寵的流浪貓一樣,兩眼圓圓無辜又美麗,身子一閃莫名又驚魂。朱浩天笑了,輕輕在曉棠耳邊問:“怕了?”曉棠一聲哼笑,沒有回答。電影結束后,朱浩天緊緊地握著曉棠的手,曉棠也不扭捏,任他緊緊地握著。
兩人貼著身子出了電影院去停車場,到了停車場,曉棠方才坐定,猴急的朱浩天伸出兩個大掌緊抓曉棠窄窄的雙肩,而后一張大嘴撲到了曉棠的臉上。包曉棠沒有躲閃,男女之事自然而然。人生一段新的情感算是正式開始了。
陪著老小吃完飯收拾完廚房,包曉星從家里找來一塊紙板,又從學成畫畫的菜色套筆中找來黑色的,而后在那紙板上寫下“旺鋪轉讓”四個大字,下附她的聯系方式。鐘能掃了一眼,當沒看見打著哈欠忙自己的事兒;學成抬頭看見了,后低頭繼續寫自己的作業。門對門隔著四五米的張大姐也瞧見了,過來和曉星閑聊。
八點多,在老陶家喝了些茶回到鋪子里的鐘理,還沒到家老遠地在小街上望見了自家鋪子玻璃門上的那塊大紙板,走近一瞧那紙板上的四個字,怒從心頭悄然而起。他進門后見曉星回來了,夫妻兩許久不見彼此抬眼一望,也不打招呼。鐘理不問女兒上大學的事兒,曉星也不主動開口說,一個進了店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雙手插兜坐著,一個戴著老花鏡隔著老遠在紙板上算店鋪的轉讓費。
鐘能見兒子臉色陰黑、眼神用力且時不時狠狠地瞅著曉星,知道他脾氣上來了,老人家趕緊拉著孩子去樓上寫作業。隔了許久,鐘理冷冷地質問:“你為什么把店鋪轉讓了?”
“沒生意。”曉星一邊計算一邊說,頭也沒轉。
鐘理從鼻腔里出了一口氣,道:“你轉讓店鋪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用嗎?”曉星瞪著自己的左胳膊肘,說完話繼續算賬,心里卻亂了。
“這家鋪子姓鐘不姓包!”鐘理嘴上使著勁兒。
“梅梅和學成,也姓鐘不姓包!”曉星狠狠地點著頭說完這句。
鐘理一聽這句話,半張臉麻了。隔了會兒,他開口道:“證件上登記的名字是我,沒有我你看看這店能轉讓不能?”
“能不能轉讓我都不干了!大(指公公鐘能)也不干了!你想留著這家店你自己留著吧!順便把這店里前年進貨貸的十萬元和兩萬利息還了,以后每個月這二層鋪子七千元的房租你自己掏吧!我巴不得這店姓鐘不姓包呢!”包曉星說著撂下筆拍了下桌子。
“好好說話!都別發火!”兩人不防備,老人家早悄悄下來了,皺著眉替兩口緩和。
曉星雙手抱胸望著門外,對門好事的張大姐聽聲不對也朝這邊窺探,曉星早習慣了。前多年吵架兩人吵得不要皮不要臉,現在這幾句高聲爭執算個什么?自家巷子前前后后認識的鄰居街坊,哪個不知她家這幾年日子不安生,早丟人丟慣了。
“把你那工作辭了,好好看店!幾十歲人了一天天胡折騰!”鐘理沒好氣地對父親說。
“嘖!現在鋪子不賺錢,我在外面掃掃街還能賺些給屋里吃飯和學成上學用,咱這幾個人全靠著這店——不行啊!”鐘能壓著嗓子彎著脊背對兒子說。
“鋪子不賺錢是因為不好好看鋪子!干什么不好跑出去掃大街,早別干那丟人的事!”鐘理沖著父親發火。
曉星看不下去了,轉過身來沖著鐘理大喊:“啥叫丟人的事?我出去六天這店總共營收七百塊錢這不丟人?”
說完這句,包曉星拍著柜臺沖著外面大喊:“叫對門的張姐、左右的鄰家聽一聽——你這鐘家鋪子六天營收七百塊錢丟人不丟人?這店早都開不下去了!連大和娃兒都知道一天天賠錢賠得沒底兒!你個大活人還蒙在鼓里做你的春秋大夢呢!在這個屋里,你有啥資格批評梅梅爺爺!老人家出去掃大街——靠自己兩手掙錢這叫丟人?真正丟人的是你吧!工作沒了多少年了,還怕人笑話天天喝酒,人家背后笑話的是你天天喝酒不管你老漢不管兩娃!”包曉星沖著鐘理指了又指,那一根食指恨不得戳穿鐘理的腦門。
鐘理見曉星不留情面,忽地脾氣上來了,掀翻茶幾站起來又踢了幾腳,然后指著包曉星怒道:“我不叫轉讓,我看你怎么轉讓?這個家我在一天,輪不到你指手畫腳!這店最早是我開的,房子也是我買的,你一天天住得安生?你算個啥東西在這兒耀武揚威的!”
“娃兒在呢!都別吵!”鐘能哀求著彎腰去扶碎了的茶幾,而后蹲在地上用手將碎玻璃往一處掃。
“你這么能成咋讓店賠了呢?賠了多少你知道不?我今個給你說清楚:我五張信用卡這幾年總共透支了十六萬,這回你女子上大學一口氣花了兩萬,連梅梅都出去打工咧你還以為這店在賺錢?生意虧成這樣了,你好意思從柜臺里拿錢喝酒?還請客!好笑不好笑,回回請客七八百、一兩千,你大、你娃早可憐得活不下去了,你還請人家喝酒吃肉哩!你都不知道這市場里的人把你笑話成啥樣子了!你現在看看你大在你跟前卑躬屈膝這樣子可憐不可憐!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笑可憎!學成梅梅看著呢!”
“你別撿了!”鐘理又沖著地上彎腰撿玻璃渣的老人發火。
“老漢老了,你沖老漢發火有啥意思?娃娃小、我瘦弱,你沖我們發火有啥意思?日子早過不下去了,你還有力氣發火!要是發火是你的本事,我今個叫你看看啥叫有本事!”曉星說完一抬腳把門口的舊柜臺踢翻了,而后又把家里的椅子凳子砸了,把門口一盒一盒一袋一袋的五谷雜糧全摔在地上扔在街上!
壓抑多年的包曉星終于憋不住了,瘋了一般地又摔又砸。
鐘理一看這個,先愣住了,從沒想到柔柔弱弱的包曉星也會發這么大的火。后一看左右鄰舍的人全來了,對著曉星不是勸就是拉,還有不少對著他指指點點的。鐘理氣血上涌,擋不住了,他沖出門將曉星拉了進來,然后罵散眾人,最后關了鋪子的門和燈,將曉星拽到二樓的房間里,拳打腳踢、一番折磨。
樓下圍了十來個人,聽得包曉星啊啊呀呀挨打的聲音,還有鐘理又罵又打的動靜,女人們各個嚇得變了臉,男人們在門口又是敲門喊鐘能又是搗鼓著如何開門、商量著要不要報警。
起先鐘能哭著勸曉星,此刻在房門口哭著敲門讓兒子別打了。隔壁房間的鐘學成之前聽到媽媽爸爸吵架,他只是咬著自己的左手拇指的指甲蓋,也不下來看也不出門聽,只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指甲蓋。此刻聽得爸爸打媽媽、媽媽沙啞著哭喊,小孩加倍用力地咬著自己的指甲蓋,直到指甲蓋斷了里面出了血,小孩才疼得留下淚來。
鐘能聽得樓下有人叫他,趕緊擦干淚下了樓,打開燈找到鑰匙開了大門。左右鄰家的男人進來了,念著曉星平日的寬和善良,男男女女均不不忍心,早在外面商量好了要救曉星。兩男人進來后繞過一地歪歪倒倒的破碎家具,也不管哭哭啼啼的老人,直接順著聲音上了樓,撞開房門,開了燈后,將兩口子拉開來。后面尾隨上來的三個婦女此時也擠進了房里,為首的張大姐一邊往死里罵鐘理,一邊和另兩個女的合伙將包曉星攙了下來。
下了樓直奔張大姐家里,張姐領路將包曉星抬到了自己床上,三個女人一放手回頭一瞧包曉星,個個嚇得聳肩皺眉歪著臉。只見曉星嘴角眼睛出了血,頭發少了好幾搓,右臉打得比饅頭還大還亮,左胳膊抬不起來……張大姐一掀衣服,那背上肚子上紫紅、淤青的印子十來個!曉星喘不上來氣,眼睛腫得看不見光,直覺一臉濕濕的腥腥的,心里悲傷得竟嚎不出聲來!
鐘能見這次不一般地嚴重,老人家沒法子只是哭。幾個男人提建議說把曉星送回去,可讓誰來送成了個問題,這時候鐘能才想起曉星的妹子和桂英兩人來。電話一打過去,那兩頭一聽老人哭哭啼啼,知事情嚴重。曉棠在車上不停地哭,催著朱浩天趕緊往農批市場開。剛下班回到家的桂英一聽曉星出血了,來不及換鞋換衣服出了門開著車直奔農批市場。
許是母女有感應。這一頭包曉星昏昏的不省人事,那頭的鐘雪梅也出了事故。晚上七點多新生們還在軍訓,這一晚練的是站軍姿。挺胸并腳、雙手合攏——一個動作站著不動,站到八點多鐘雪梅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四周的女學生又喊又叫,輔導員趕緊指揮男生們過來,其中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學生將雪梅背到了校醫務室。
醫生一診斷,才知是勞累過度所致的。能不勞累嗎?好好的一個姑娘家,除了上學從來沒干過別的,冷不防地高考完有個大暑假,小孩家一心想著幫家里分擔、替媽媽解憂,愣是一個月從頭到尾一天不休地連著上班!說來,她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這頭剛上完班,那頭嚴絲合縫地參加學校的軍訓,一個女孩家身體怎能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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