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晨光熹微，船已經(jīng)再次起錨，船艙中陳安手中把玩著一個粉色香爐出神。</p>
<p>其實在他出手的時候就看出鬼伯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鬼伯中毒已深，毒入肺腑，陳安雖然可以幫他解毒，但是卻治不愈其被毒素破壞的生機。</p>
<p>鬼伯本是南夷酋首，大周威加海內(nèi)，他自然也只能俯首稱臣，但卻竭盡所能地為族人爭取更好的待遇，與朝廷周旋。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會有紛爭，南夷中有人為了私利不顧族人的利益，干脆把鬼伯給賣了。這才是其被囚禁在暗司多年的真相。</p>
<p>這次他被陳安放出想要回歸故里撥亂反正，誰知多年過去，已是世事變遷。他早就已經(jīng)家破人亡只剩這么一個小孫女還活在世上。</p>
<p>鬼伯一怒之下，闖入祖地盜出他們南夷一族世代相傳的寶物馭神香爐，這才被族中衛(wèi)士追殺至此。</p>
<p>逃了這么遠，鬼伯已是油盡燈枯，再無生理，看見他這個樣子，陳安面上沒有任何表示心中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沉郁。在暗司訓(xùn)練的那幾年，他幾乎是生活在地獄之中，后來出師，也是無盡殺戮，孤單一人。直到鬼伯出現(xiàn)，雖然這個長相酷似厲鬼的老頭是自己的俘虜，而且兩人從來就沒有過真心，但畢竟一起生活了三年之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陳安的心中也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自己的親人看待了。</p>
<p>陳安不知夷人有什么習(xí)俗，只能讓鬼伯入土為安。</p>
<p>他的目光落在床上正在熟睡中的少女身上，這是鬼伯唯一的牽掛，也是自己的承諾。</p>
<p>而且她和自己一樣已經(jīng)家破人亡，父母不在，同病相憐之下陳安看她的眼神不由多了一絲憐惜。</p>
<p>少女睫毛微顫，緩緩睜開眼睛，正好看見望著自己的陳安，嚇了一跳，連忙坐直身體，擁著被子靠在艙壁之上。看著陳安盯著自己，少女沒有害羞，反而害怕起來，實是他昨晚掏人心臟的手段太過駭人。</p>
<p>她自小在南疆長大，對馭蟲驅(qū)蠱的行為當(dāng)然不陌生，所以蟲怪猙獰她也沒有當(dāng)一回事。但掏人心臟這種手段，她只在一些鬼怪故事中聽聞，如今親眼所見，自是嚇得不輕。</p>
<p>人常言蠻人野性，食人血肉，不過是朝廷丑化孤立他們的宣傳。實際上他們和周人一樣也會害怕，也有情感。</p>
<p>陳安自不會和那些愚夫愚婦一般相信朝廷宣傳，但對少女臉上的懼色卻是莫名其妙。換位思考之下，以為是其驟見生人，一時不慣，所以也就沒有太在意。因為他自己就是個怕生的人。他幼時流落街頭，對人總有種防范之心，因此不是熟人，他很少搭話，執(zhí)行任務(wù)也是不留活口。所以這就造就了陳安有點分裂的性格。與熟人相處談笑風(fēng)生；與陌生人相遇卻木訥少言。</p>
<p>陳安沖著她擺了擺手，說道：“不要害怕，你祖父已死，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陳安覺得還是先聽聽少女的意見，照顧故人之后自己責(zé)無旁貸，但如果對方自己有去處，那他也不用多事，雖然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鬼伯，但還是要尊重少女的意思。</p>
<p>這句話直截了當(dāng)，卻激起了少女的傷心事，雙眼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陳安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坐在那干瞪眼。</p>
<p>過了一會，少女似是哭累了，低著頭默然不語，陳安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少女還是不說話。陳安心道，她看來是沒有主意了，于是說道：“那你以后跟著我好了。”說完才開始盤算是把她丟到京城還是帶著她去海州上任，口中隨意的道：“你名字太難記，我以后和你祖父一樣叫你寧兒。”他一腦門煩心事，也不問對方愿不愿意，就這么把事情定了下來。</p>
<p>少女名字叫嵬名清寧，這是鬼伯告訴他的，鬼伯的名字叫嵬名行都，他自稱老鬼，陳安叫他鬼伯。</p>
<p>少女低著頭也不答應(yīng)也不反對，陳安就當(dāng)她默認了。隨即端來早飯，兩人用過，他便開始著手整理行裝，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準(zhǔn)備的，他一身輕裝，一應(yīng)物事要等到濱縣再置辦，反正是暗司的經(jīng)費，不用白不用。主要整理的就是《五毒心經(jīng)》的手稿。</p>
<p>等他整理好后，船也已經(jīng)停在了云嶺郡的岸邊。陳安帶著寧兒下了船，向著東方走去。這一路大多是山路林地，騎馬不便，只能步行，只待到了平原地帶再找個驛站換乘馬匹。</p>
<p>好在這段路程并不太遠，陳安翻過一座土丘，就看到了前方平原上聳立的南福城。這是海州距離南疆最近的一座城市。此后便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在此騎馬兩日之后就可到達濱縣。</p>
<p>“寧兒，我上任時限將近，你先隨我上任，我穩(wěn)定下來了就托人送你回京。等這邊任務(wù)了解，我就回京找你，可好？咦，你怎么了？”寧兒十分乖巧一路上也沒說一句話，陳安此時回頭卻見她表情忸怩，雙頰酡紅。</p>
<p>寧兒不說話，兩只手指攪在一起，神情驚慌。</p>
<p>“說話啊？你是不是不舒服？”這句關(guān)切的話語說出來，竟顯得硬邦邦的，實在是因為陳安很少關(guān)心別人。</p>
<p>寧兒臉色更紅了，兩條腿糾結(jié)在一起，身體搖晃不停。陳安心思靈動，立刻明白了什么，指了指身后的樹林尷尬的道：“那邊樹林似乎有什么東西，我過去看看。”說完不等寧兒反應(yīng)，便轉(zhuǎn)身鉆進了林中，幾下便沒了蹤影。</p>
<p>陳安跑出一段距離才停了下來，搖頭嘆息：這丫頭也是，不就是內(nèi)急嗎，有什么不好說的。隨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臉色陡然一變。不對，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聽過寧兒說話，她若不會說大周的官話，為什么知道一直跟著自己，從昨天開始她連聲音都沒發(fā)出一點，安靜的奇怪。</p>
<p>片刻之后，陳安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寧兒已經(jīng)神色輕松的站在了那里。陳安走上前去，盯著寧兒的眼睛。寧兒看著他的神色，忽然害怕起來，昨晚月下剜心的恐怖畫面再次襲上心頭，讓她從腦門涼到腳趾，不自覺的向后退了兩步。卻聽陳安發(fā)話道：“寧兒，你是不是不會說話？”</p>
<p>寧兒一呆，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鎮(zhèn)定下來，咬著下唇，眼神堅毅的看著陳安。她自幼父母雙亡，在族人的施舍下長大，后來知道自己居然還有一個祖父。與祖父相處的月余時間是她這短短的生命中最快活的時光。可惜好景不長，祖父最后把她托付給了陳安，她和陳安相處還不到一日，卻覺得他是自己唯一依靠。月下剜心的恐怖畫面雖然讓她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顫抖不已，但注視著其背影的安全感還是讓她欲罷不能。</p>
<p>她天生失語，受盡白眼，可憐她的會同情安慰，鄙視她的欺負她喊不出聲音。她十分害怕在陳安眼中看到可憐或者鄙視。</p>
<p>陳安苦笑一聲：“寧兒，鬼伯既然把你托付給了我，我就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了，我不太會說話，但可以向你承諾無論你變成什么樣，我都不會放棄你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也許是寧兒的眼神太干凈了吧。他很少關(guān)心別人死活，不是他冷血，而是他小時候只被人關(guān)心，等他長大了想要關(guān)心別人的時候，卻已經(jīng)是舉目無親了。</p>
<p>這種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悲愴陳安自不會說，但禁不住不去想，因此鬼伯陪了他三年，他已經(jīng)把鬼伯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了。不然依照他一貫的風(fēng)格，鬼伯知道了他這么多秘密又怎么能夠活著離開。當(dāng)時鬼伯準(zhǔn)備的那些小手段，他一清二楚，卻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那時候雖然他還不明白自己內(nèi)心的感覺，但是他知道自己很難對鬼伯出手。</p>
<p>等他明白了這種感覺得時候，鬼伯已經(jīng)死了，他不自覺的把這種感情轉(zhuǎn)到了寧兒身上，因此才在沖動之下說出了上面的話。</p>
<p>他實在不會表達，但因為寧兒不會說話，他反而能夠說出心中所想。有可能是憐惜，也有可能是面對比自己還弱小的人，不用那么戒備，心防敞開的緣故。</p>
<p>看著寧兒的表情緩和了下來，陳安試探的問道：“你能聽懂我的話？”</p>
<p>寧兒點了點頭。</p>
<p>“你爺爺教你的？”</p>
<p>寧兒瞇著眼笑了笑，先搖了搖頭，又再次點了點頭。</p>
<p>陳安噓了口氣，知道她的意思是說不全是鬼伯教的。一開始她不說話，陳安還以為是語言不通甚至悲傷過度，所以無論自己說什么，她都沒有半點反應(yīng)，現(xiàn)在看來是她裝模作樣罷了。</p>
<p>“那好，我們繼續(xù)趕路吧，還像剛才商量的那樣，你先回京城等我，我完成任務(wù)就回去找你。”</p>
<p>這次寧兒倒是有了反應(yīng)，只是神色凄惶的搖了搖頭。</p>
<p>陳安皺了皺眉：“聽話，這次任務(wù)可能很危險，我未必能照顧到你。”</p>
<p>寧兒伸出青蔥也似的手指，沖著遠方畫了個圈，待還要再做什么的時候，陳安竟似心靈相通一般明白了她的意思，打斷她道：“這次事情弄不好會席卷整個海州，海州雖大，但你躲哪都沒有用，還是乖乖去京城，這樣我也放心。”</p>
<p>寧兒沮喪的低下了頭。</p>
<p>陳安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幫她捋了捋凌亂的小辮，輕聲道：“你放心，等這次任務(wù)了了，我就帶你回京城，那時我們一起生活在京城，再也不分開。”</p>
<p>寧兒抿著唇艱難的點了點頭。</p>
<p>陳安笑了笑：“趕路吧。”</p>
<p>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向著南福城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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