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陳安獨自一人，站在望海樓頂，仰望漫天繁星怔怔出神。</p>

    <p>對于沈義倫一直跟著，他早有所感，只是腦海里一片混沌，無心多做理會罷了。</p>

    <p>其實在玉夢鶯離開的那一刻，他就已經醒了，之所以還留下來，卻不是像剛剛對沈義倫他們說得那樣想要劍試天下，磨礪武道，他從來就不是這么張狂的人，這些年的生活已經決定了他的性格，亦決定了他的武道。</p>

    <p>至于真正的原因他給自己找了好多，比如明家對他有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天經地義；再比如覬覦明月宮藏經閣，想留下窺伺。可惜他最后發現這些都不是他留下的理由，明家救他根本沒安好心，明月宮的秘籍比之暗司差的太遠，而他僅僅只是想留下而已，若非要說出個原因的話，可能就是想暫時的逃避吧。</p>

    <p>這一次實在是太痛了，若從未得到過還好，最痛苦的莫過于得到之后又失去。</p>

    <p>好在他很早以前就學會了忍受這些，不然早就被這些年的經歷壓垮了。甚至他還專門總結出一套應對的方法，那就是拼命去想每一個細節，越是難受越要去想，等心麻木了，自然也就無所謂了。</p>

    <p>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這么強迫自己才走過來的。</p>

    <p>他還記得那一年他七歲，滿門被屠，他強迫自己記住親人被殺的每一個細節，等他記住后，心里已經沒有仇恨，只剩殺意。</p>

    <p>之后他流落街頭，饑寒交迫，他強迫自己記住每一股寒風掠過自己肌膚的感受，等他記住后，心比身體還冷。</p>

    <p>一年后，八歲的他加入暗司，惶恐莫名，他強迫自己記住在“蠱房”內把刀插入那些同齡人體內的每一次鈍聲，等他記住后，就沒有了任何的恐懼，只剩漠然。</p>

    <p>在之后的訓練中，他強迫自己記住皮鞭打在身上的疼痛，等他記住后，他就忘卻了疼痛的感覺，只剩麻木。</p>

    <p>在暗司的六年里他強迫自己記住太多的東西，有暗傷發作時的痛不欲生，有毒藥反噬的垂死掙扎，有唾面自干的憋屈酸澀，更有被困絕境饑腸轆轆生食隊友血肉的惶恐悲戚。</p>

    <p>這些他都默默地走了過來，直到他遇見慕少平。其實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慕少平，為的是找出復仇對象，可真正見道慕少平的那一刻，他想的不是套問線索，不是報仇雪恨，而是在想我在這個世上還是有親人的。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還是暖的，也是他第一次失去了十年來一直環繞在身邊的孤獨寂寥。</p>

    <p>他曾經美好的設想，等自己報仇之后就脫離暗司，跟在慕少平的身邊聆聽教誨，若是可以，還要娶晴姐為妻，一生一世白頭偕老。可是現在一切都被他自己毀了，海州的毒是他下的，慕少平也確實死于瘟疫。他一直認為自己早該想到，慕少平本就是醫生，給身染瘟疫之人治病，看似找死，但也未嘗不是一個以仁心仁德為操守的杏林醫士最正常的舉動。</p>

    <p>所以他才會頹廢至斯，至今不能釋懷，連帶對用毒都謹慎了幾分。不然按他過去的習慣，醒來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些毒藥傍身。</p>

    <p>他躲在明月宮不愿回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種情緒作祟。雖有拖延癥的嫌疑，但未嘗不是他現下能想到唯一的辦法，不是辦法的辦法。不回朝廷就不用去北方前線，不去前線就碰不到秦嶸，自然也不會再看見慕晴。</p>

    <p>這也是他完全有能力從秦嶸手中把慕晴奪回來，而沒這么做的原因。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慕晴悲傷的眼神，這根本不一句造化弄人就能解釋的了的。</p>

    <p>有時候他真的不得不相信，因果循環報應不爽。</p>

    <p>深吸了口氣，振作精神，他陳安從來就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一時的傷感可以，但他決不允許自己沉溺其中，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p>

    <p>陳安任由海風吹拂，臉上浮現一絲詭笑，喃喃自語道：“血衣樓么，等著我，不會太久的。”</p>

    <p>“章州血衣樓，建于十四年前，接受刺殺雇傭，犯案累累，無跡可尋。”這是陳安曾經處理過的情報，刑部無法辦理，轉給了暗司，當時他看到，只是一笑了之，沒放在心上，隨手拋在一邊。一個“無跡可尋”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天下間能讓暗司寫下“無跡可尋”評價的案件，那只有可能是圣廷做的。讓圣廷辦理自己的案子，那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么。</p>

    <p>可是現在結合任中虛叛出朝廷來看，答案呼之欲出。血衣樓就是任中虛為血司找的退路，背依秦王對抗朝廷，當真好算計，更難得的是他在十四年前就有這么個想法了。十四年前，正是陳家被滅門的前一年，陳安冷笑一聲，未思進先思退，果然是暗司刺客的作風。</p>

    <p>事情想通了，人就會變得輕松，天空月色更濃，遠處銀色的波濤仿若獲得了無窮偉力，狠命地撞在岸邊的礁石之上，粉身碎骨之后化為顆顆明珠激蕩四散，乳燕歸巢一般的重歸大海，醞釀著下一次的暴動。礁石自也不甘示弱，在星月的鼓勵之下擺脫黑暗的束縛，伸展開自己的獠牙與蒼茫大海兩相對峙，就連狂風也被二者搖撼九霄的氣勢所感，似懼怕似興奮的尖嘯出聲，這穿云裂石的聲音，直上天闕經久不息。如此氛圍引得岸邊的草木亦是不甘寂寞，競相爭前，為這一觸即發的大戰搖旗吶喊。</p>

    <p>而陳安周圍的清幽寧靜，頗有點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別有一番韻味。</p>

    <p>忽然他似有所覺，側目向左前方看去，他目力驚人，透過腳下的的宮墻，逼仄的崖岸，看見里許之外的礁石上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p>

    <p>海浪似在躲避他一般，從其身旁閃過，沒有將他的衣襟沾濕半點。此時那人似也有所察覺，轉過頭來看向陳安。</p>

    <p>這時陳安才看清，那是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樣貌平平，長發披肩，只是中等身材，卻脊背挺直，給人一種異常高大的壓抑感覺。</p>

    <p>陳安笑著沖對方點了點頭，那人也禮貌性的微微頷首，之后便自顧離去。</p>

    <p>此地又剩下陳安一人，陳安郁氣稍解，心思又變得靈動起來，對那人身份倒有幾分猜測。只是連他都來了，這武府秘庫當真如此的吸引人？</p>

    <p>他目光閃動，遲疑地從懷中掏出那枚所謂的寶庫鑰匙，呢喃道：“九竅石磯？”</p>

    <p>這枚鏤空石珠在陳安掌中，迎著海風，發出嗚嗚之聲。聲音奇特，似乎蘊含著某種韻律。</p>

    <p>陳安思索片刻，伸出三指拿捏，正好堵住其上的三個小孔。嗡鳴聲頓時為之一變，演繹出另外一種音調。</p>

    <p>是音攻之法，共鳴之術。通過圣廷武府密庫的熏陶，陳安的見識不說冠絕天下，也是少有人能及之，很快就判斷出了，這枚石珠的不簡單，恐怕那個武經閣的珍貴之處大半要著落在這枚石珠之上。</p>

    <p>但他隨即苦笑一聲，這么個寶貝的東西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難道算是因禍得福？不過這福也太薄了，對他而言簡直就是雞肋。首先他已經有了自己的道路，這東西只能用來借鑒一二，其次他對音律方面一竅不通，就是借鑒所得也有限的很。</p>

    <p>但是既然到了自己手上就萬萬沒有再讓出去的道理，這套音攻之術本就蘊含著極上乘的引息之法，比之引導術還要更珍貴一些。</p>

    <p>修習內功最常見的就是吐納術，呼吸之間滌蕩心脾，練到高深處一呼一吸悠遠綿長，最終達到先天胎息的境界。再高級點就數引導術，鍛煉全身筋骨，及達五臟六腑，內外兼修，練至高深處可成就先天體質，延年益壽不在話下。而最玄妙的就是這引息之法，論效果它并不比前兩者強多少，但它借助器物，可速成修煉，一經施展，宛若醍醐灌頂，一步登天。</p>

    <p>引息術未必一定是音攻共鳴，但借助的器物多為珍奇異寶，這石珠材質光看起來也絕非凡品，定是稀世奇珍。他將之小心收藏，心里想著就是用來“釣魚”也是好的。至于他心中的魚是誰，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p>

    <p>陳安順手又將懷中的獸皮拿了出來，那是一塊海犀皮，堅韌耐磨不易損壞。這是因為他潛意識里認為自己所記錄的東西十分重要，特意向玉夢鶯討來的。</p>

    <p>他實在沒想到，自己失去記憶，頭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竟然弄出這么個東西，難道自己內心深處還是向往武道的。</p>

    <p>武林中的一些有識之士滿天下的尋找上乘氣功的修煉之法，以補足自身根基。但諷刺的是，這類傳承悠久的秘籍大多為暗司收藏，在武府密庫之中堆積如山，原因有很多，有想要光宗耀祖賣藝帝王家的武者帶去的，有滅門世家抄掠過去的，有接受前朝遺寶時順過來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p>

    <p>只是暗司之中真正去修煉它的人可以說幾乎沒有，暗司衛士更多的青睞于去追求那些威力極大的招式，打磨基礎的功法根本無人問津。</p>

    <p>陳安是個異類，不過他一開始也不是為了打個好基礎才去研習那些枯燥的吐納術的。他是由于練功急進走火入魔傷了身體，武功無法進步，只好另辟蹊徑以毒素代替真氣。想要做到這些當然要對行氣之法熟極而流。這才不得已耐下性子鉆研氣道。</p>

    <p>而這張海犀皮上的圖畫就是他這些年來勤學苦思的精華。</p>

    <p>陳安將之稱為十二相神圖，那上面一共繪制了十二個動物，分別是寒雀、赤虬、霜鰲、炙蛇、冽虎、明鹿、雪貂、離雁、白狼、火猿、冰獾、炎雉，對應著十二正經，且寒對陰，炎對陽。</p>

    <p>這部圖譜集暗司收藏的氣道秘籍之大成，又加入了陳安醫道方面的見解，可謂是博大精深，是他的武道體現。</p>

    <p>陳安自小接受的就是暗司密探的訓練，講究的是隱藏自己，偽裝自己，以最小的代價換最大的戰果。他也一直是這么做的，寒殛鬼爪，格殺術全都是一擊必殺的功夫，還有各種毒藥配合，無往而不利。他也從來不在人前顯圣，當人們發現他的時候，看見的只有他毒死的尸體。這也是江湖中，人人對他懼怕非常，把他并列為暗司四擘的原因。</p>

    <p>最讓人害怕的是未知，藏在暗處的殺手才能帶給人恐懼，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念。</p>

    <p>只是經歷了這么多，他也和沈義倫等人意識到了同樣的問題，練武還是練功的問題。他當然沒有想的這么清楚，但潛意識里還是有這方面考慮的，不然也不會在失憶其間弄出這部十二相神圖了。</p>

    <p>陳安把圖譜鋪在樓頂，以磚瓦壓實，按照上面的記述，扭曲身體，時而扮作麻雀，時而裝成猛虎，時而又用龜息之法休眠，將之逐個驗證一遍。</p>

    <p>這是他在清醒的時候第一次修煉這部功法，一套動作做完，但覺周身忽而涼爽，忽而溫暖，陰陽二氣在全身上下游走不定，內力比之前還要精深數籌，與外界氣機都隱有交互，假以時日不難達到南宮耀那個境界。</p>

    <p>這讓他悠然憧憬，到那時自己也應該揚帆出海尋求武道真諦了吧。</p>

    <p>“只要報得大仇，了無牽掛。”他暗暗對自己說，可是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真的能了無牽掛嗎？晴姐呢？”心中浮現那如花笑靨，他的神情再次黯然了下來，一股自憐自傷之情油然而生，似回答似加強信念般地道：“她已經找到了能夠保護她的人，自是不會需要我了，只要報了仇，我就真正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了。”</p>

    <p>恰值此際，水霧淺云漸漸消散，一時之間，朗月生輝，群星失色，整個海面鍍上了一層璀璨月華。</p>

    <p>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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