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鰲祥公見院門打開，驚喜不已，大步跨入院內，一把抓住方慶隱的雙臂，激動道：“今日聽說，有一個叫李昪的在金陵稱帝，正四處懸榜招賢，無論貴賤，都可錄用。</p>
<p>這豈不正是賢侄時來運轉的大好機會？若能去求得一官半職，也不負你父母養育一場。”</p>
<p>猛聽到這消息，方慶隱好不興奮！</p>
<p>但忽而他又蹙緊了眉頭，輕吁了一聲道：“多謝鰲祥公好意相告。慶隱想：還是作罷了吧！”</p>
<p>鰲祥公知道方慶隱心高氣傲，有難言之隱，于是勸道：“賢侄不要擔心，盡管早日打點行李，我自會為替你備上足份的盤纏，盡你用度。”</p>
<p>“這怎么可以？”方慶隱推諉道，“雙親亡故之后，已欠下鰲祥公不少的銀兩，現在又怎好再受鰲祥公的錢資？”</p>
<p>“還提那些個舊事干啥？你父親雖然是客來之人，但與我也略有交情，人去情義在。你不愿隨我行商，又不愿做那賬房教書先生，孤身一人將來如何度日？</p>
<p>只恨這天下大亂，才耽誤了你的滿腹學問。今日正是你凌云之時，又豈能輕易錯過？我資助你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你就不必放在心頭了。”鰲祥公極力相勸道。</p>
<p>方慶隱本是寒窗苦讀，志在功名，將來想成就一番事業，聽見鰲祥公言詞親切誠懇，心思就活動了，因此他再次鞠躬道：“鰲祥公的大恩，叫慶隱將來如何報答。”</p>
<p>“賢侄不必說那報答的話，只要賢侄能夠成就一番功名，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鰲祥公緊緊把住方慶隱的手臂。</p>
<p>正在二人話來語去時，仆人胡三匆匆來報：各家木號掌柜都聚在譚府內，等鰲祥公回去商議木料之事。</p>
<p>鰲祥公聽報，便與方慶隱道別，臨走時囑咐道：“賢侄速速打點行李，晚些時候，我叫胡三把衣物盤纏一并送來。”</p>
<p>說過，鰲祥公與胡三匆匆離去了。</p>
<p>******</p>
<p>當日黃昏，胡三果然就將衣物盤纏都送了過來。方慶隱大喜。</p>
<p>次日，他興沖沖地把宅院里里外外都拾掇了一番，并向考妣的靈牌上了香，敬了酒，然后用一塊紅布給披蓋上了，防止此去時日較久難歸，靈牌蒙塵。</p>
<p>第三日清早，方慶隱便將袍袷靴襪，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換了個煥然一新，倒也有幾分玉樹臨風，好自風流的模樣。</p>
<p>整束完畢，他便把那灰布軟裹斜纏在肩頭上，匆匆忙忙出了家門，徑來譚府辭別，途中經過美娘的酒坊。</p>
<p>美娘早已打聽到方慶隱準備去金陵謀求功名的事，因為生著心思，所以百般郁悶，每日里時不時地凈瞅著那酒坊門外看，原來方慶隱來來去去都必須經過五里香酒坊，生怕一個眨眼兒，方慶隱就飛出了她的心窩窩哩。</p>
<p>這日大早，美娘正拿著抹布抹柜臺，望外面一瞅，正瞅見方慶隱滿面春風地大步走來，她慌忙整了整衣裙，理了理云鬢，芳心噗噗地倚門而待。</p>
<p>美娘本是小家碧玉，在父母雙亡之后，迫于無奈嫁給了五里香酒坊的小掌柜，但她偏偏愛慕讀書的種子，自認為讀書人才是干大事的，因此別人賒帳吃酒時猶喋喋不休，而逢著方慶隱，倒是心甘情愿地賒酒給他吃。</p>
<p>方慶隱本來依靠父母在小鎮上開的雜貨鋪，過得也是衣食無憂，一心只讀圣賢之書。</p>
<p>但不料家遭變故，父母雙雙亡逝，生活失依，因他只知讀書，不知謀生之計，所以一年多來，漸漸陷入窮困，就早嗜好起那杯中物，胃中毒，借酒消愁，卻是時常沒有銀子對付的，十回倒有八回賒賬，仔細算算，倒也欠了美娘一大筆酒錢來。</p>
<p>美娘自折了老公后，雖然有許多男人撩拔她，但是都不入法眼，只因與方慶隱遭遇相似，便對他起了情愫。旁邊人都瞧得明白，可是方慶隱卻從來沒有正眼相覷，這反而愈叫美娘難舍難棄了。</p>
<p>那話間，方慶隱已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酒坊門前。</p>
<p>美娘見了，笑盈盈地迎上去，招呼道：“方公子，打扮得這般俊俏，莫非是要相親去？”</p>
<p>“美娘莫要取笑，今日特來還你的酒錢。”方慶隱低著頭，只顧進了店門，取一塊碎銀放在柜臺上道，“平日里所欠，合計著一并還給你。”</p>
<p>美娘快步跟隨進來，斜依在柜臺邊，捏起銀子在手，餳眼兒盯，酸溜兒道：“方公子，你今日倒是時來運轉，黃土成金啊，這出手便是一塊銀子，好是闊綽喲！”</p>
<p>“美娘切莫調笑，快算了酒錢吧，我還要向鰲祥公辭行，前去趕路呢。”方慶隱渾身頗不自在。</p>
<p>“果然不比往日吔，可記得你賒酒吃的光景。這功名還未搏得來哩，這口氣兒卻都變了。”美娘笑道。</p>
<p>方慶隱趕路要緊，不愿與美娘糾纏，于是道：“也罷！就全部付了你的酒錢吧。”</p>
<p>話音未落，方慶隱一轉身，急急忙忙朝門外走去。</p>
<p>美娘見他仿佛嫌棄自兒個也似，又傷心又怨憤，便一抬手，把那一塊碎銀朝方慶隱擲去：“你欠老娘的，豈是一塊臭銀子就能付清的？”</p>
<p>那塊碎銀正打在方慶隱的背心，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p>
<p>方慶隱一愣，回轉身，默默地撿起那塊碎銀，抬眼見美娘梨花帶雨，依柜凄然，便道：“美娘說得是，由來對慶隱十分照顧，慶隱就再加你一塊銀子吧。”</p>
<p>說罷，方慶隱三五步走回到柜臺前，又取了銀子一塊，連同原先的銀子，一并放在了柜臺上，目測有二兩之多。</p>
<p>“你這個忘恩負義的，便是萬兩黃金，老娘我也不稀罕你的！”美娘傷心欲絕，一揮衣袖，就把那兩塊碎銀拂落在地上。</p>
<p>方慶隱正待說話，那婆婆已不緊不慢地從后堂進來了。</p>
<p>婆婆一看這光景，就明白七八分，一邊慌不迭地撿起銀子，一邊破口大罵美娘。</p>
<p>美娘掩面抹淚，哭哭啼啼地奔后堂去了。</p>
<p>方慶隱訕然無語，一轉身，急匆匆走出了酒坊。</p>
<p>****** </p>
<p>到了譚府，托付了照理家宅之事，方慶隱便拜辭鰲祥公。鰲祥公囑咐一番，命公子公映駕車送上一程。</p>
<p>公映送至華陽鎮小驛，臨別祝道：“祝方兄此去，一帆風順，鵬程萬里。”</p>
<p>方慶隱回禮道：“賢弟也是飽讀詩書之人，何不同去金陵，搏它一個功名回來？”</p>
<p>公映道：“在這亂世里頭，家父只盼望能守住一份家業，況且家母已去，留在家父身邊，也是公映所愿。”</p>
<p>“賢弟一片孝心，為兄深感敬佩，為兄欲養親而親不在，只有此身孑然，湖海飄零。”方慶隱傷感道。</p>
<p>“方兄不必如此傷感，大好前程正等著方兄呢。”公映寬慰道。</p>
<p>“但愿如此吧。賢弟，請回吧。”方慶隱說過，與公映拱揖相別。</p>
<p>公映拱揖回禮，目送方慶隱登車去遠，這才返回譚家莊去了。</p>
<p>******</p>
<p>方慶隱得了鰲祥公的仗濟，有時坐馬車，有時乘牛車，有時徒步而行，一路上興沖沖地直奔金陵而來。</p>
<p>卻不料正逢江南秋雨之際，行程遭雨，竟自病倒了，但他殷念著那招賢榜的事，就仍然抱病冒雨前行，到了一個名喚“潦鎮”的地方已然病情加劇，寸步難行了，只得投宿到一家叫“聚財”的客棧，暫歇了治病。</p>
<p>那掌柜見方慶隱似個士子模樣，且出手闊綽，便照應周全，盤剝他的錢財。其實方慶隱出手闊綽，不是有錢，而是他對金銀的認識十分膚淺，因此就著了道兒。</p>
<p>所謂“黃金有價藥無價”，并且又遭到那掌柜坑蒙詐騙，過了月余，方慶隱的病雖然痊愈了，但囊中盤纏卻已被收刮殆盡，被那掌柜逐出店門，連軟裹都奪了去，尚且嫌他沒有報答救命大恩哩。</p>
<p>方慶隱被光明正大地洗劫一空，流落他鄉，身無分文，且又無一技之長，生活無著矣，但他功名之心依舊未死，于是一路乞討，朝金陵而來。</p>
<p>等到了金陵，方慶隱早已衣衫襤褸，形容枯稿，沿街向人打聽招賢館。若問搭理都如何，一句有病，兩口涎沫，鄙視冷嘲無數。</p>
<p>最終，有三五個乞丐倒是熱心，把方慶隱指引到了招賢館大門前，然后離得遠遠地觀望。</p>
<p>方慶隱欣然大喜，整了整襤褸衣衫，徑走至招賢館門前，對著兩個門衛恭敬行禮道：“請問官爺，此處可是招賢館？”</p>
<p>“你個叫花子，瞎了眼了嗎，看不見這匾額上寫的字嗎？”門衛甲斜眼罵道。</p>
<p>“小可不是叫花子，小可叫方慶隱，是前來應招的，敬請官爺通報一聲。”方慶隱不亢不卑道。</p>
<p>“你？前來應招？滾！”門衛甲冷笑道，挺槍桿準備搡開方慶隱。</p>
<p>“慢著！”門衛乙倒是見過風浪，老成持重，拽住槍桿，問道，“你既來應招，可有薦書？”</p>
<p>“沒有。”</p>
<p>“好……”門衛乙拉過方慶隱，背身低語，作個點鈔的手勢，“那……這個……可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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