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涯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實際上,他連睡眠都很少。
修士到了一定境界,睡覺便成了可有可無的事。
桌上是一盤未下完的棋,白子被黑子逼入死局,棋面被打散一半,顯然又是沐昭的手筆——每當她要輸時,便會故意撥亂棋盤,以此耍賴。
他望著被困住的白子,心中思緒就如同這凌亂的棋局,辨不分明。
泠涯回想起方才的夢境,夢中所處的院落,竟是他幼時生活的瑞雪軒。
他早慧,一兩歲時便能記事。
在他并不完整的世俗記憶里,時間被切割為兩部分。
四歲前,那個女人還沒有扔拋下他,他的生活尚寧靜。
那時他生活在瑞雪軒,每日只有康嬤嬤和幾個宮人帶著他,在那個院子里頭玩耍。
每次去給她請安時,她都坐在那架貼滿硨磲珠寶的妝臺前,顧影自憐,很少看他。
他的父親是九五至尊,佳麗云集的后宮里頭,他母親不過是別國進獻來的不受寵的美人,一直長到四歲,他見過自己那所謂“父皇”的次數屈指可數。
四歲之后,她扔下他走了,他被迫搬離了那處。
康嬤嬤不見了,唯有一個偷奸耍滑的小太監跟在他身旁,待他漸漸懂事后再細想當初,才確信康嬤嬤是死了,為她所累。
他很少回憶童年,只因不快的記憶太多,為數不多他愿記住的,便是還住在瑞雪軒時,那虛偽而短暫的安寧。
那時,他喚作母妃的那個人,雖大部分時候無視于他,卻也偶爾會對他露出慈愛神色,給予他少到可憐的溫柔。
之后的幾年,在天鈞老祖找到他并將他帶走之前,他都活在陰暗里,只有姑姑陪著他。
他的母妃拋下他與自己的陪嫁侍衛一同失蹤后,宮中掀起軒然大波。
人人都說他是汐美人與侍衛所生的“野種”,天子大怒,將曾侍奉過她的宮人統統打死,康嬤嬤也不知所蹤。
而他,被扔到了冷宮一個荒僻的院子里頭等死。
后來不知為何,他的父皇沒有殺他,他從冷宮里被放了出來,扔到另一個荒僻的宮院里自生自滅。
獨自一人在深宮中求存,掛著十四皇子的名頭,奴才下人們,卻沒有一個人拿他當主子看待。
倘若沒有姑姑護著,他或許早就死了。
被帶上山后,師尊天鈞告訴他,想要得證大道,就必須放下俗世的一切,他也努力做到了。
三百年來,他很少回憶起從前。
對自己的生母,他或許有過恨,只是姑姑曾告訴他,恨是用他人的過錯懲罰自己......倘若不是遭遇了心魔瓶頸,在打坐中偶爾會陷入關于童年記憶的心魔幻象,他或許早就將世俗的一切忘卻了。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忽然夢見昭兒,還回到兒時生活的地方,與她成了夫妻?
夢中的房間是他母妃的寢宮,那架琉璃妝臺,是他母親從西涼國帶來的陪嫁,她最喜愛的東西之一。
兒時的他,每每去給她請安時,都無數次地期盼過,她能將視線從鏡中偏移片刻,投向自己。
直至她全然不顧他的死活,拋下他與侍衛私奔,他才不再對血脈親情抱有幻想。
修道之人不會無緣無故做夢,尤其到了他這個境界,一旦做夢,那么夢中出現的事物,必定與自己的道心息息相關。
泠涯回想著那個短暫的夢境,越想心中越驚亂。
他無法將夢中的畫面驅離,腦海中不斷閃現著沐昭的臉,她的溫聲細語、柔情蜜意、她的吻……一切都顯得如此真實。他的歡喜和愉悅,也如此真實。
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夢,昭兒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難道他內心深處,竟對著自己的小徒兒,生出了這樣齷齪的心思?
房門在此時被推開,泠涯抬頭,便見沐昭跑了進來。
她穿了一襲淡白長裙,裙裾上繡著一枝簡單的金銀花,淡雅處多了幾分輕靈。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隨意點綴在她簡單挽就的發髻上,青螺眉黛長,小臉光潔白皙,仿若明珠生暈。
泠涯的心頓了一下,想起方才的夢境,忽然覺得自己無顏面對她。
沐昭如往常一般沖向他,將雙手杵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撐住那巴掌大的小臉望著他笑道:“師父,我想好怎樣破你的棋局了,咱們再來!”
說著伸手整理棋盤。
她身上常年縈繞著淡淡果香,泠涯知她喜將曬干的花草果皮投入熏爐,故而身周常年浸染此味。
只是這一刻,這熟悉的香味竟叫他無端地口干舌燥。
沐昭低著頭,捻著兩根蔥白手指,輕輕將棋子一顆一顆拾起,按顏色分類投入兩個棋盒中。
她目光專注,眼睛似入夜時分嵌在山間的碎星,被一層輕霧籠罩著,熠熠生輝,又似蒙了一層水霧,看不分明。
她不時抬眸望向他,然后露出狡黠笑容,一排柔白似軟玉的貝齒淺淺露出,她道:“師父,我這次定然贏你!”
她靠得極近,泠涯能看見她低垂的睫毛在微微扇動,額前的幾縷細發隨著窗外吹進來的微風輕輕拂動,像是忽然纏到他的心上,勒住他的心房,稍稍收緊,便叫他喘不過氣。
他又想起夢中的她,她就這樣忽然靠近他,在他唇上落下輕輕一吻,那一刻,他的心如冰雪初融,澎湃的水流猛然擊碎薄薄的冰層,噴薄而出。
沐昭將最后一顆棋子投入棋盒,忽然湊近她,鼻尖幾乎與他相觸。
她笑得像只即將得逞的小狐貍,道:“師父,咱們就下「萬年劫」。”
她的眸子像初見時那汪深潭,盈盈帶光,幾乎將他吸進去。
泠涯猛地站了起來,因動作太大,袖口帶翻了桌上的棋盒。
沐昭被嚇了一跳,他看見她抬起頭來望向自己,小嘴因詫異而微張。
她問:“師父,你怎么啦?”
她的唇瓣像上了一層櫻色粉釉,飽滿水潤,泠涯看了一眼,便匆忙別過視線。
沐昭又問:“師父,你說話呀。”
語氣微微帶嗔。
她的體香被清風一拱,悠悠然送入他鼻端,他忽然產生幻聽,耳邊不斷重復著幻夢中她的話語,她喊他:“珩郎......”
泠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小徒兒長大了,不再是個孩童,他竟在她身上,陡然嘗到了男子面對女子時的倉皇。
他從未如此失態過,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幾乎慌亂地逃出門去。
他聽見沐昭在身后叫喊他:“師父,你還沒陪我下棋呢......”
泠涯快步走出庭院,至樂和道可見了他,紛紛行禮,他卻沒有心思理會。
他像被什么追趕著,大跨步朝著聽竹軒后的竹海深處走去,一直走到后山的斷崖旁,一顆心才稍稍平復下來。
攬月峰上種滿了青竹,山風一吹,颯颯響動。
他站在懸崖旁,忽然似茫然失魂,真實的記憶與幻夢中的假象交織著,像浪潮不斷翻滾,將他挾裹其中。
回憶開始飛速倒放,從第一次在碧水潭邊遇到還是孩童時的她開始,不斷推進著,泠涯就在這席卷而來的記憶中,再次看著她由一個小小的孩童,長到豆蔻年華。
......
再回過神時,已是入夜。
泠涯望著月上中天的景致,默然了片刻,稍時收斂心神,轉身往回走。
竹海層層疊疊,泠涯走在林間,聽著夜風吹動竹葉的沙沙聲,緩緩行步。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少女的輕笑,夾雜在風敲竹葉的聲響中,似是平靜水潭里投下來的一顆石子。
泠涯認出來,那是沐昭的聲音,他腳步一頓,朝著聲響發出的方向走去。
前方是一條躍動的山溪,月光打下來,在水面鍍起一層銀色浮光,他走在昏暗無光的竹林里,像緩緩走近另一場幻夢。
溪水流到一個山坳里,匯集成一小片池塘,沐昭背對著他坐在池邊,正在玩水。
他沒有打擾她,只緩緩向她走去。
忽然,沐昭放在身側的雙手抬了起來,泠涯看見她的手臂輕輕動了幾下,她的外衫便滑了下來,露出瘦削的肩膀和光滑的后背。
她只穿了件月白小衣,兩根細細的帶子綁在秀美的脖頸上,滿頭青絲遮不住振翅欲飛的蝴蝶骨,她的衣衫堆在腰下,露出一小截半掩在秀發里的盈盈一握的柔曼腰肢,整個人出離了孩童的稚嫩、少女的懵懂,展現出女子的嫵媚來。
泠涯趕忙轉回身去,不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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