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訛獸，形若兔，能吐人言，喜歡騙人，言多不真。”
泠涯明知那小獸不過學(xué)舌，卻還是在聽到其口中吐出的話語時，沉了臉色。
他靜默片刻，轉(zhuǎn)頭望向桌前的兩個童子，見兩小兒均嚇得不敢講話，尤其是道可，縮著脖子躲在至樂身后，不時拿眼偷瞄自己。
泠涯胸中燒著一團(tuán)火，炙得他燥郁難安，語氣不免冷下來：“昭兒還未回來？”
至樂恭敬道：“是，真君。”
泠涯望了道可一眼：“將《文始真經(jīng)》抄寫一遍，至樂，你督促他。”說完轉(zhuǎn)身離開。
道可大氣不敢喘，望著泠涯走遠(yuǎn)了，這才呼出一口濁氣，抹了把腦門上的虛汗。
雨下了一整天，如今漸漸收勢，只零零星星落著雨點(diǎn)，泠涯撐著一把油紙傘，感知著沐昭的方位，尋了過去。
積攢了一整天的雨水順著道路兩旁的房檐滴落下來，在洇著水跡的青石板上敲出一圈一圈漣漪。
他穿著樸素青衫，腳踏布履，頭發(fā)用木簪簡單束起，身上沾染了塵世氣息。
路過他的女子頻頻回頭，心想著，這是哪家的郎君？
眼前的景物虛虛實(shí)實(shí)，不甚真實(shí)起來。
古樸的青石板路、老舊的房舍、沿街叫賣的商販、嬉笑打鬧的孩童......泠涯忽然覺得，他像是出門尋找妻子的丈夫，而非攬月峰上隱世修道的劍仙。
心無旁騖的前塵，竟像上輩子發(fā)生的事。
此情此景，與他在空木寺經(jīng)歷過的幻境重疊起來，他像紅塵深巷里走出來的凡人男子，甘心融于市井，與心愛之人廝守，而非一個無心無情的劍客。
泠涯明確感知到了自己心境的改變，只是他說不清，這樣的改變是在經(jīng)歷幻境之前，還是在那之后。
劍修，要斷絕情愛，超脫凡塵，將自己變?yōu)橐话驯涞膭Γ娇赡蹌π模删痛蟮馈?br />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做不到。
離開青山村后，他頻頻夢到幻境中發(fā)生的事，他不清楚，肉身離開幻陣后仍無法完全掙脫其影響，是幻陣太過強(qiáng)大，余威尚在，還是自己不愿從幻象中走出來？剛到邙風(fēng)城那夜，他兩次三番任由別人誤解自己與沐昭的關(guān)系——賣花童子也好、面具小販也好，別人將他們當(dāng)作一對，他卻不解釋，甚至心中暗藏著僥幸與喜悅......說到底來，還是心魔已鑄，他終究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對她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在聽到那訛獸的胡言亂語時，他的心神瞬間錯亂，一想到今后有一天，她或許會同別的男子互生情愫，廝守終身，一顆心便痛到難以自抑。
他明知自己陷入了一份悖德的感情中，為倫常道德所不容，卻放縱著自己愈陷愈深......
四周的房舍漸漸稀少，風(fēng)吹過來，帶著雨后泥土潮濕的氣味。
不遠(yuǎn)處是一片蘆葦蕩，幾只小舟擱淺在一旁，附近幾戶漁家，裊裊升起炊煙。遠(yuǎn)處有孩童打鬧的聲響，雞鳴狗吠，展開一幅漁舟向晚的俗世畫卷。
泠涯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沐昭站在一片淺灘旁，不知在玩什么。
她用手拎著裙擺，褲腿卷起，露出兩截瑩白纖細(xì)的腳腕，幾個孩童蹲在她身旁，似乎在捉蝌蚪。
天際忽而響起一聲輕雷，一個孩童抬起頭，喊道：“又下雨啦！”
另幾個孩童咋咋呼呼應(yīng)聲：“是太陽雨！下太陽雨啦！”說著先后跑開，獨(dú)留沐昭一個人在那兒。
沐昭抬頭望了眼天幕，發(fā)現(xiàn)東邊出著太陽，西邊幾朵烏云卻未曾散開，竟是一半晴朗，一半落雨。
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天際泛起緋色和青藍(lán)交疊的晚霞，她聽到遠(yuǎn)處有婦人呼喚孩童回家吃飯的聲音，方才與她一同玩耍的稚兒們紛紛家去，四周空寂下來，心下頓覺無趣。
她走出淺灘，施了個凈塵咒，將玩水弄濕的裙擺整理干凈，一抬頭，卻看見泠涯撐著青紙傘站在不遠(yuǎn)處，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正望著自己。
沐昭的心一頓，一時間呆住。
泠涯看著她呆呆傻傻的模樣，輕笑一聲:“還不過來。”
沐昭想起白天發(fā)生的事，心中別扭，氣鼓鼓問:“師父來這里做什么？”
泠涯知她還在賭氣，輕聲說道:“我若不來，你怕是歸家都忘了。”
沐昭低頭擺弄著裙上的絲絳，語氣酸溜溜:“我回去做什么？你同洬玉師叔有那么多話要講，我回去豈不打擾你們……”
說完抬眼悄悄望向泠涯，卻直直撞進(jìn)他沉沉的眸子里，心猛然一跳，趕忙別過視線。
泠涯望著面前的小少女，想起剛到邙風(fēng)城那夜，她也是這般別別扭扭，等著自己去哄。
他從不擅長與女子打交道，從前熟識的女子中，如自小一同長大的聞柳、年少時結(jié)識的沈洬玉，俱都有些相通的小習(xí)氣，便是心思陰晴難定。
女子心性纖細(xì)敏感，喜愛拿捏嬌弱當(dāng)武器，總期盼男子放下身段去哄她們。從前他不耐應(yīng)付這樣的把戲，她人幾次三番在他身上討不到甜頭，便也知收斂起這些手段。直到遇見沐昭，他才知曉，自己并非厭惡這樣的把戲，而是沒遇上叫他甘之如飴的人罷了。
他微微翹起嘴角，說道:“從前倒沒看出來，你竟還是個氣包子。”
沐昭聽罷，瞪向他道:“我是氣包子，洬玉師叔倒知書達(dá)理，師父找她去便是！”
話音剛落，自己卻愣住。
她趕忙觀察泠涯的神色，見他面色無異，似乎沒有為自己方才僭越的話語生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沐昭又感到有些難過，對上他，總要小心翼翼，竟是嬌不得，也怨不得......她時常不自禁流露真情，卻又要顧忌著二人的關(guān)系，這矛盾糾結(jié)，何時才能到頭？
她想起剛到邙風(fēng)城那夜，他明明該清楚木芙蓉代表著什么，也聽到那賣花童子不明就里的胡亂祝福，卻仍將那枝花遞到自己手上......歐陽霄邀她到茶樓聽?wèi)蛑畷r，他為何又不出聲？
這樣含糊不明態(tài)度，到底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裝傻？
泠涯自然聽出沐昭話語中不同尋常的情緒，只是這不同尋常又微乎其微，轉(zhuǎn)瞬即逝。
他望著沐昭，企圖從她眼中尋出一些端倪，只是她說完那句話后，便一直垂著頭，回避他的眼神。
泠涯沉默片刻，解釋道:“我不過是同你洬玉師叔辭別罷了。”
沐昭聽了，眼睛瞬間亮起來，抬頭望向他:“真的？”
泠涯看她這副模樣，輕笑:“真的。”
沐昭心中的委屈忽然消散了些，她察覺出些許不好意思，咬了咬嘴唇，小聲說:“我以為師父舍不得呢……”
泠涯走上前來，高大的身影將她攏進(jìn)一片暗影中，他將紙傘遮到沐昭頭頂，聲音很輕:“胡說什么。”
沐昭的心怦怦亂跳，他站得極近，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熟悉冷香傳來，無端端叫她口干舌燥、手心冒汗。
她低垂著頭，只看到他長衫的青色的下擺。
雨還在下，只是不遠(yuǎn)處的殘陽卻泛著金光，水平面的另一端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像是只有他們頭上這一小片天空在落雨般。
雨點(diǎn)敲在傘面上，噼噼啪啪七上八下，如同雜亂無章的鼓點(diǎn)，一下一下叩擊著她的心臟。
泠涯低頭望著小少女，只看到她烏黑的發(fā)絲和頭頂?shù)陌l(fā)漩。他清楚，這樣的情形太過詭異，他站得太近，幾乎將她攏進(jìn)了懷里，這樣的親密超出了男女間該保持的距離，更超出了師徒的界限。
他只是想替她遮雨，卻不自覺站近了些。
只短短一瞬，泠涯拉開兩人的距離，他往后退了半步，將傘遮在沐昭頭頂，自己半個身子卻露在傘外，被雨淋濕。
他壓下心中沸騰喧囂的渴望，聲音有些沙啞，說著:“走罷。”
方才親密的一瞬像是蜻蜓點(diǎn)水般的幻覺，沐昭有些失落，鬼使神差拿出了自己慣用的伎倆，說道:“我腳崴了。”
泠涯一愣，望著依舊半垂著頭的沐昭，忽然輕聲一笑。
他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了她，自己則轉(zhuǎn)過身半蹲下來，說道:“上來。”
沐昭覺得自己在做夢，她一再得寸進(jìn)尺，迂回表達(dá)著自己渴望親近的意愿，而向來防意如城的泠涯，竟這般縱容她。
她夢游般趴到了他寬厚的背上，感覺兩個人的心跳貼在了一起。
泠涯背著她，慢慢往前走著。
此刻，他忽然明白過來，自那夜將木芙蓉遞到她手上之時，他的心便已做好了決定。
他沒有回頭的可能，亦不想再回頭。
雨已經(jīng)停了，沐昭不敢有多余的動作，只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僵硬著手臂撐住油紙傘。
傘下的光線變得很暗，似乎將兩個人隔絕在一個昏暗的空間內(nèi)，空氣中流動著曖昧、忐忑，烘托著緊緊貼在一起的頻率一致的心跳聲。沐昭將臉埋進(jìn)泠涯寬闊的背里，聞著他身上那股似草似木的清香，一顆心越跳越快。
時間像被無限拉長，她期盼著這條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就這樣沉默著，她忽然輕聲喚道:“師父。”
泠涯:“嗯。”
沐昭:“我念詩給你聽，好不好？”
泠涯:“好。”
沐昭望了眼天際，深吸一口氣，緩聲念道: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卻有晴。”
……
泠涯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往自己的心臟涌來，一整顆心猛烈地跳動著，驀地鮮活起來。
蒙在他眼前的迷障被層層撥開，像是月夜里著風(fēng)吹散的烏云，露出其后的明月，將一切照得通透。
沐昭一顆心清清明明，像沖破了囚籠的鳥兒，躍上萬里長空，再沒了顧忌。
她將頭埋在他的背里，想著，靜靜等候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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