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城中亮起燈火。
千燈節是邙風城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節日,孩童們成群結隊拎著各式花燈出動,嬉笑追逐,大人則三兩成伴盛裝出行,將心愿寄予祈愿明燈,城內一時間燈燭輝煌,端得是一派璀璨奪目的絢爛景致。
沐昭漫無目的走在街上,胸中思緒有如一蓬一蓬炸開的煙火,鬧鬧哄哄。
她沒有回沈氏醫館,只因心中愁亂,為著自己長久欺騙泠涯而自責,又不知該怎樣告訴他真相。
她十分害怕,怕泠涯在知道一切后會棄她而去,甚至還沒有想好,見到他之后該如何開口。
從來缺愛的人容易被打動,哪怕只是得到細微的一點好,都巴不得將整顆心捧出來還給對方,更何況是泠涯對她這樣毫無保留的好呢。
在得知了關于玄魂草的事后,沐昭陷入深深的自責,一直以來她都過分沉溺于自己的感受中,很多時候只關注到自己,卻忽略了泠涯,甚至于察覺不到他的異常——有些事,她早就該想到的。
遠處升起一盞盞祈愿燈,像飄在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一群人抬著幾盞巨大的鯉魚燈從她身旁走過,孩童們呼嘯簇擁著魚燈隊伍,呼啦啦往前沖去。
沐昭望著身旁匆匆跑過的沉浸在節日歡慶的人們,一顆心浮浮沉沉,她已決意要向泠涯坦白一切,至于后果如何,她無法預料。
她考慮得很清楚,即便不是因為自己喜歡上了泠涯,她也該對他坦誠相待。坦白的后果最壞無非是失去現有的一切,可她必須這樣做,她無法心安理得去欺騙一個一心一意對待她的人,哪怕這個謊言是基于自我保護。
泠涯離開岳峙樓后沒有即刻回去,而是轉道拜訪了當地的燈火大師,為沐昭挑選節日禮物。
這一日便是千燈節,他知沐昭已經期盼了許久。
他在傍晚十分回到醫館,剛走到門口,就看到紅綃領著道可和至樂與一群陌生小孩在玩耍,孩童們人手一盞花燈,個個笑得見牙不見眼,卻唯獨不見沐昭。
泠涯知沐昭一直期待著這次千燈節,本以為她會早早跑出去玩,卻只看到向來與她焦不離孟的紅綃,心中不免疑惑。他看向紅綃望,低聲問:“昭兒呢?”
紅綃玩得正開心,轉頭時卻猛然瞧見向來不茍言笑的泠涯手中拎著一盞光華璀璨的小巧月形燈,驀地一愣。他手中的燈火泛著悠悠柔和的淺白光暈,正如那天剛上摘下明月,瞧那樣式,分明是女孩子家的喜歡的。
她答道:“聽管家說她上午時分便出去了,沒有說去哪兒。”
泠涯聽后不再言語,轉身離開。
紅綃和道可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不可思議,道可低頭望了望自己手中那盞平平無奇的兔子燈,將小嘴一癟:“真君真偏心!”
……
邙風城地處偏北,此地生民多是屴族后裔,此族尚火,崇拜光明,故而一直保留著流傳了上萬年的祭火儀式。
儀式最初的模樣已無人知曉,在時光的洪流中,小部族間的祭祀儀式逐漸發展為如今的千燈節,而擅長戲火的族中巫師,也漸漸成了如今的燈火藝人。
千燈節的重頭戲,除了成千上萬盞飄向空中的祈愿明燈外,還有徹夜不停的璀璨焰火,及城外水中蓮臺上的煙火表演。燈火藝人們不過是群懂些微末術法的末等修士,卻能將焰火之術玩得出神入化,只見他們手掌翻飛間,五光十色的焰火在其指尖重重盛開,接著升入空中,漸漸變得巨大無比,在夜空炸成一蓬一蓬琉璃幻境般的七彩星火,引來臺下一陣陣喝彩之聲。
蓮臺懸浮于水面之上,附近全是美輪美奐的畫舫,畫舫中燈火通明,映襯著岸上城中長龍般的燈火團團,合著天空中此起彼伏綻開的煙花,美得好似人間仙境。
沐昭站在遠處,望著被賞燈的人們圍住的蓮臺,心中平靜無瀾。
她知道泠涯會來找她,像之前無數次她調皮出走一般,他永遠能第一時間找到她。
只是這次又有些不同,沐昭知道,她必須對泠涯坦白,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即便是失去這一份她彌足珍惜的感情。
……
泠涯尋到時,便看見沐昭坐在燈火闌珊的角落里,正望著遠處熱鬧的景致發呆。她穿著單薄的水色裙衫,頭發用一個銀環松松系在腦后,耳旁的幾縷發絲被風吹起,襯得她的側顏愈加柔和,也愈發落寞。
遠處的熱鬧似乎與她無關,她只靜靜看著,像是并不打算參與進去。泠涯察覺出些不同尋常,她像是收斂了自己的孩子氣,也收斂了那份游戲人間的漫不經心,無端地叫他想到前世的她,安靜的她。
他站在棧橋上看了她一會兒,輕聲喚道:“昭兒。”
沐昭聞聲轉過頭來,此時遠處正綻開一朵巨大的銀色焰火,在空中極致盛放,又須臾散開,接著像隕落的星子沉入湖面,也沉入泠涯的眼底。
他看到小少女對著他展顏一笑,輕輕應了聲:“師父,你來啦。”
沐昭說完這句話便不再言語,只望進他沉沉的眸子里。
泠涯感覺她有些不對勁,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沈洬玉與她之間的談話泠涯并不知曉,他甚至不知道,她和貓二已搭上了線。
沐昭坐在湖邊,望著身穿玄色長衫的泠涯,他頎長的身影在遠處滿城燈火的映襯下顯得愈加挺拔,漫天焰火璀璨像是落入他的眼底的碎星,他拎著一盞柔和月燈,站在不遠處,靜靜望著自己。
沐昭心中有些傷感,一種突然爆發出來地,沒有確切來由的傷感。
她忽然意識到,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其實一直隔著一層面具,泠涯并不真的認得她,她也不曾真的認識泠涯。
如今她準備將一切告訴他,或許他會從此遠離,而她也許再沒機會慢慢去了解他了罷。
在修真界中,最不被容忍的行為就是奪舍,「點天燈」便是為對付奪舍魔修而發明出來的咒法。沐昭這十年來一直擔驚受怕,生怕自己的秘密被人識破,只是這一刻她卻覺得平靜異常,甚至感受到一種心靈上的放松,像是即將卸下一個重擔。
白天里,她為自己找了無數借口,甚至期盼著那個用了禁術讓自己還魂的人會是他,這樣她便不用產生愧疚,心安理得告訴自己,她并沒有欺騙誰。只是再度揣摩貓二的話,她清醒過來,她并不希望泠涯為了她違背原則,她渴望的是相互坦誠和尊重,而非誰為誰犧牲。她已決意不再靠偽裝活著,他愛泠涯,也希望泠涯所看見的,是最真實的她。
泠涯走了過來,將那盞小巧的月形燈遞到她手中。沐昭接過,燈柄之上還殘留著他手心的溫度,她低頭望著散發著柔和光亮的燈盞,忽然覺得眼眶發酸。
泠涯替她理了理發絲,輕聲問:“喜不喜歡?”
沐昭點頭。
遠處的熱鬧還在持續,蓮臺上的焰火表演結束,換上了舞姬曼妙的輕舞。一座包裹在透明屏障里的巨大四層畫舫從水底緩緩升起,雕梁畫柱、,金碧輝煌,艷麗美人坐在船頭,懷里抱著琵琶,她玉指輕撥,“鏘鏘”之聲傾瀉而出,霎時有如玉珠走盤,泉水叮咚。
嘈嘈切切的琴聲忽快忽慢,漸成金戈鐵馬之勢,臺上舞姬的舞姿也由最初的輕盈婀娜漸漸過渡得有力矯健,她裙擺翻飛間猶如一朵盛開的優曇,隨著越來越激烈的琵琶聲快速轉動著。
臺下喝彩之聲不斷,懂得術法之人紛紛施法,在岸邊炸起一蓬一蓬玄術幻化的焰火,以示捧場。一位豪紳的船只停在岸邊不遠處,氣勢絲毫不輸水中浮起的那座巨大畫舫,數十個仕女提著花籃走將出來,向岸邊拋灑金銀錢幣。
隨著這舉動,岸上爆發出一陣一陣排山倒海的驚呼,凡人們紛紛伸臂躬身,哄搶起來。
畫舫之上的琵琶此時演繹到了極致,猶如銀瓶乍破、刀槍轟鳴,嘈嘈切切如輥雷、錚錚鏘鏘似裂帛,竟似要沖破碧霄。舞姬蓮步飛移,快速翻轉,頭上的金色布搖隨著她的步伐化作虛影,妃色的裙擺綻放成一朵極致絢爛的曇花。
忽聽“鏘——”的一聲,琴音驟停,湖心秋月似是隨著這猝然收撥之聲而震顫了片刻,一朵巨大的曇花幻影從畫舫上升起,越升越高,最終在半空中轟然爆開,化作姹紫嫣紅的無數光點,將整個夜空照得通亮。
就連湖心的一輪明月,都瞬間作了陪襯。
人們歡呼起來,一重一重音浪令湖水都沸盈,似乎要將穹蓋掀翻。煙花散落,墜入湖中,如轉瞬即逝的美夢,卻絲毫沒有削減看客們的熱情。
沐昭覺得眼前這由玄術鑄就地、在凡世根本無緣目睹的景象,既像仙境,又似人間;紅塵之中熱烈的期盼和極致的歡喜都釀在里頭,或許短暫淹沒了許多落寞。
她靠在棧橋邊固定船只的木樁上,泠涯站在他身側,陪她一同看著遠處的歡慶。
沐昭心想,能與他一起見識了這世間極致的熱鬧,也足夠了。
她想起他們初來邙風城那一夜,泠涯遞給她的那支木芙蓉,她從納子戒中拿出那枝被她保存在玉匣中的花朵,垂首靜靜望著。
一陣風吹過來,將沐昭身上常年浸染的淡淡果香送入泠涯的鼻端,他低下頭,看到她微微飄動的發絲,她瑩白的小臉被遠處的燈光覆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他看到她的睫毛微顫,一顆心隨著那輕微的顫動而劇烈跳動起來。
遠處此起彼伏升騰起煙火,綻放又墜落,像一場一場由螢火造就的落雨,泠涯忽然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他從后頭抱住了沐昭,將她緊緊攏在自己懷里。
他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說著:“昭兒,我心悅你......初來邙風城那夜,我便想告訴你了。”
沐昭忽然很想落淚,她轉身用住他,將頭埋進他的胸膛。
她壓住即將流出的眼淚,說著:“謝謝你......師父......我也一樣,我會永遠喜歡這枝花......我會永遠保存它。”
泠涯的心微顫,為著她的話語而跳躍,與心愛的人心心相印,原來竟是這般極樂。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發絲,低頭親了親她的鼻尖,低聲說著:“叫我名字。”
沐昭眼前蒙起一層水霧,她抬頭望向他,輕聲喚道:“泠涯。”
泠涯的心隨著她這聲輕喚而化成了一片溫柔的水霧,沐昭接著說:“我也心悅你的......”
這告白他們俱都說過無數次,只是每次重復著,卻還是能叫對方怦然心動。
泠涯扣住她,將她未盡的話語吞進一個深深的吻,熱鬧還在持續著,戀人則在角落里相擁。
另一頭的魚龍燈表演開場了,人們紛紛朝著城西涌去,千燈節這一夜,邙風城的燈火將徹夜通明,歌舞不休。待得子時,城中人會一同放飛祈愿明燈,以此寄托美好心愿,節日的氛圍也將在這一刻達到頂點。
泠涯結束一吻,戀戀不舍啄著她的唇角,問著:“要去看么?”
沐昭搖了搖頭,她扭頭望向水中那輪在節日燈火映襯下顯得愈發寂寥的明月,忽然道:“我們去游船罷。”
泠涯輕笑,在她額頭親了一下,說:“好。”
……
夜風輕拂,沐昭趴在小舟上,將袖子攏起,一截如玉的手腕垂下,輕輕撥弄著湖中碎落的微光。
白的月光、黃的燈火,被她用手攪碎,水面翻起一小片漣漪,晃來晃去,又逐漸歸于平靜。
泠涯站在船頭,望著正在玩水的沐昭,一顆心似浸泡在暖流中。他的胸腔里早就藏下了一顆種子,一朵顫巍巍的小花破土發芽,在狹窄的心竅內駐扎下來,他小心翼翼呵護著,不忍拔去,終于看著它長成一朵薔薇。
他像是隱在寂寥處的一片深潭,而沐昭是那個偶然間闖入的人,她抓起一把石子不斷砸向他,在水面砸起一圈一圈漣漪,而后在岸邊咯咯笑著。他沉悶單調的生活因她的闖入而陡然破開,她像一尾執著的魚,不斷往他心的深處鉆去。
遇見她之后,泠涯才逐漸感受到生氣,他明白過來——修為、力量,或許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他無法不被她吸引,越注視沐昭,他就越好奇,直至這些好奇終于變質,成了柔腸百轉和牽腸掛肚。
沐昭夠著身子,想要撈起緩慢浮過的一盞蓮燈,小船因她動作而晃了幾晃,她心中一慌,那盞蓮燈便擦著他的指尖飄過。
泠涯施了個法,小舟瞬間平穩下來,他看沐昭盯著那盞燈,問她:“想要么?”
沐昭回頭望向他,遠處銀色的月光揉碎在她的眸子里,將她整個人蒙上一層薄薄的光暈。泠涯的心微微顫動,他察覺到她的目光中多了些東西,似是釋然,又似忐忑,帶著些意味不明的決絕。
沐昭輕輕“嗯”了一聲,泠涯壓下心中怪異之感,抬起手掌,一股靈力在掌心匯集,漸漸幻化出一盞泛著淺藍光暈的蓮燈,隨后遞給了她。
沐昭接過來,將蓮燈捧在手心看了一會兒,抬起頭沖著他笑了笑。
泠涯的心像被擊中,隨著她輕輕一笑而停頓,接著變得異常柔軟,他終于明白了長輩們所說地——“修者必須斷絕情愛”是為何了。
哪怕沐昭時時在他眼前,他也想一直擁著她,什么得道成仙、什么羽化飛升......他全不在乎。
他的眼里頭、心里頭,只剩了她。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原來竟是這樣。
沐昭將那盞蓮燈放入水中,看著它漸漸飄遠,忽然說道:“師父你知道么......將心愿寫進蓮燈里,神仙便能知曉你的渴求,從而成全你。”
泠涯輕笑:“你的心愿是什么?”
沐昭沉默片刻,說:“我想跟師父永永遠遠在一起。”
泠涯像被一團溫和又熱烈的火焰烘著,心中又軟又暖,啞聲道:“那便永遠不分開。”
沐昭回頭望著他,眼中忽然浸滿淚水。
泠涯心中一慌,拉起她摟進懷里,問著:“怎么又哭了?”
他想起昨夜她的反常,這才反應過來,她是藏了心事。
沐昭哽咽著問:“倘若我騙了你,你會恨我么?”
泠涯用拇指替她拭去淚水,沉聲安慰著:“不會,你定然有你的理由。”
沐昭哭得更厲害:“倘若我是奪舍之人呢?”
泠涯忽而愣住,他望著沐昭,看見她藏在淚水里的決然,終于明白過來,她的反常是為了什么。
他心中震驚,又有些高興。
他一直以為沐昭會永遠瞞著自己,就算他已知曉了全部,但她愿親口坦誠相告,他亦感覺到自己被信任著。只是這高興中又混雜著心疼,他清楚沐昭的憂慮,她愿說出來,一定經歷了許多掙扎。
沐昭看著沉默的泠涯,心中一陣絕望,她的眼淚像決堤一般淌了下來,抽噎著說;“泠涯,我一直在騙你......從我拜你為師那天起便一直騙你......”
泠涯靜靜聽著,并不說話。
“我根本不是沐昭......我活過一世......死后便成了現在的我......我不是故意騙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醒來后就成了這個樣子......我不敢告訴你,怕別人把我抓去點天燈......”沐昭抽抽噎噎,說得顛三倒四。
泠涯望著她,眉頭越蹙越深,一顆心不斷抽痛著。
沐昭還在說著,卻忽然被泠涯摟進懷里,她聽到他說:“我知道的。”
她愣住,抬頭望向泠涯,眼中滿是疑惑。
泠涯低頭望著她,說:“我一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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