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迪思廳依舊彌漫著持續但克制的嘈雜之音(也許北地和矮人賓客的粗魯嗓門除外),許多重量級嘉賓紛紛到來,宴會廳周圍也變成了王都上層最熟悉不過的社交場所。
而宴會的主人,泰爾斯依舊忠實地執行著自己的職責。
“所以,公爵大人,與您失之交臂確是遺憾,但孰知這不是落日的安排?”
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禮貌地向星湖公爵頷首,他坦誠謙遜,善解人意,令人一見之下心生好感。
“……使我有機會反省自我:我在意此事,到底是為了那個職位所代表的虛榮和地位,還是為傳播信仰而下的決意與信念…………當然,反省的結果讓我羞愧……”
泰爾斯與這位落日教會里最有前途的年輕教士友好交談,禮貌寒暄,笑容清新真誠,時不時頷首認同。
“事實證明,我遠未獲得神所贊賞的品質,確實不配與您一同探討神的教誨……”
不遠處,多伊爾瞇起眼睛搓著下巴,仔細打量著正與客人親切交談的泰爾斯。
“嘿,我認得那副表情!
哥洛佛聞言扭頭,瞥了一眼多伊爾:你又認得了?
“殿下在笑。”哥洛佛冷冷道。
可D.D搖頭嘖舌:
“不不不,相信我,那孩子現在心中一定翻江倒海,恨不得呼天捶地……”
哥洛佛把頭正回去,充耳不聞。
留下多伊爾搖頭晃腦,深有感觸:
“而根據我的經驗,那是心中所愛另許他人,而你又無能為力時……”
哥洛佛冷哼一聲。
見沒有得到積極的回應,多伊爾忍不住回頭捅了捅同僚。
“所以,你就一點也不好奇嗎?”
D.D不無遺憾:
“卡索伯爵到底對他說了什么?”
哥洛佛看了多伊爾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身后,面無表情,更不開口。
“我知道!
多伊爾微微一滯。
聽著背后的腳步和熟悉的嗓音,他僵硬地轉過身來,語氣不穩:
“殿……公爵大人?”
只見泰爾斯不知何時結束了交談,正背手站在他身后,滿面春風。
這孩子,怎么跟街頭毛賊似的……
多伊爾默默郁悶。
我都這么小聲了,你還聽得見?
“基爾伯特剛剛告訴我,”泰爾斯學著多伊爾方才的語調,感慨萬千:
“我心中所愛另許他人,而我卻無能為力……”
多伊爾摸了摸腦袋,擺出一臉憨厚懵懂的傻笑。
如果他記得不錯,傻乎乎的科恩,興許就是靠著這個,虜獲了少年公爵的心?
直到泰爾斯瞬間冷臉:
“你滿意了嗎?”
多伊爾的笑容一僵。
“嘿嘿,那個,您真會開玩笑,這世上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動您的女人……”
下一秒,多伊爾又是一顫。
他莫名覺得,說完這句話之后,公爵的氣場……
似乎更冷了?
泰爾斯輕哼一聲,這才邁步而去。
哥洛佛撇撇嘴,稱職地跟上。
“嘿,”僵尸走過自討沒趣的多伊爾身邊,渾不在意:
“我認得那副表情!
多伊爾一愣,旋即對他回了個惡狠狠的眼神。
呸,僵尸,之前真是看錯你了。
原來你也是個幸災樂禍的八卦男。
這個仇,我記下了!
泰爾斯并未理會身后兩人的來回眼刀與暗流交鋒,只是自顧自地前行。
事實上,多伊爾說中了他的部分心事。
泰爾斯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跟基爾伯特道別的了。
他所記得的,是自己依然保持風度,禮節得體——就像一個最稱職的星湖公爵——地出現在迎賓的位置,繼續他的職責。
但只有公爵自己知道。
那一刻起,他的腳步在恍惚中沉重了許多。
周圍的嘈雜聲混作一片,朦朧一體,他卻再也無法從中篩選出自己想要的部分。
冷靜,泰爾斯。
公爵面無表情,在心底默默道。
塞爾瑪。
她不會有事的。
【他們俘虜了敵軍主帥……】
【生死未知……】
泰爾斯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覺地繃緊。
獄河之罪無聲無息地流動起來。
不。
泰爾斯的呼吸漸漸加快。
不,冷靜,泰爾斯。
王子再一次對自己說道。
振作。
塞爾瑪不會有事。
她是龍霄城的女大公,自由同盟會明白,讓她活著,其價值要遠遠高于殺她泄憤……
或者更糟……
想到這里,泰爾斯的呼吸頓時揪緊了。
【因為你是個女孩兒。】
【那就注定了……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游戲里,你都要付出比男人更高的代價……】
一想到自己曾經跟少女說過的話,泰爾斯更覺心如刀絞。
那一刻,他的內心甚至升起無窮無盡,卻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怒火。
燒向一切。
尼寇萊。
死人臉,為什么保護不住你的主君?你不過在亡號鴉手里擦破了點皮,就變成廢物了?怎么還好意思自稱隕星者?
里斯班攝政。
龍霄城的保衛者與守護者,你不是天生之王的“龍眸”嗎?難道你的盤算計謀,都跟著先王一起下地獄了?
克爾凱廓爾伯爵。
明明號稱努恩王麾下的第一猛將,難道他天天腆著臉說嘴的,失去一臂攻克自由堡的戰績,都是無恥的吹噓?
羅尼大公。
聲威赫赫,剛毅果敢的祈遠城之主,連小小自由堡都奈何不得,你還統治個屁,怎么不去自殺以謝天下?
而其他人……
獄河之罪在他的血管里越流越快,越發兇猛。
?怂固仳斢律茟鸬谋钡卮筌姟
難道都是擺設嗎!
他袖子里的拳頭不自覺地收攏。
獄河之罪漸漸成型,蔓延他的全身。
不。
泰爾斯在深呼吸中想道。
不能指望?怂固,不能指望那幫愚蠢的廢物去幫塞爾瑪。
他得做點什么。
但是……
但是。
想想,泰爾斯,想想,想想你還能怎么辦?
求助基爾伯特?讓星辰王國出面?聯絡王國秘科?
但是……
泰爾斯悲哀地發現,作為王子的他,無論訴諸什么手段,走向何種道路。
籠罩在閔迪思廳上空的,依舊是那個無法繞開的巨大陰影。
他好不容易脫離了敵意滿滿的?怂固,回到了星辰王國,卻仍然如籠中之鳥。
面對需要援手的故友……
無可奈何。
還是說,這才是這個世界里,他人生的真相?
他的命運?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認識不久的梅根祭祀。
【落日見證,我們的命運早已在冥冥中相牽!
泰爾斯無力地閉上眼睛。
落日啊。
如果你真實存在,掌控威能……
如果你真的是我家族與國度的守護神……
求求你。
請你保佑她,幫助她,看護她。
憐憫那個無辜的,被我的不幸命運所卷入中的女孩兒。
等等。
他不了解諸神。
但是。
相比起諸神,真正存在,且掌控威能的家伙們……
泰爾斯輕輕地睜眼。
也許……
也許還有辦法……
只是……
要付出的代價……
泰爾斯狠狠咬牙。
他的體內,獄河之罪兇厲地咆哮起來。
但如果,如果這能救她免于更加悲慘的未來……
泰爾斯的眼神越來越陰冷。
獄河之罪躁動加劇,近乎沸騰。
就在這時。
啪!
泰爾斯的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他下意識就要反擊,卻被身后的人牢牢攥住手臂,進退不得!
“殿下!”
馬略斯站到他的面前,一邊抓住泰爾斯的右手,一邊輕巧地拍了拍王子的胸口:
“果然……”
泰爾斯咬了咬牙齒,勉力壓制住撲向他親衛隊長的欲望。
他體內的終結之力被鎮壓下來,在血液里發出怒嚎。
就像難馴的野獸被拴回籠子。
“我說這兒怎么少了點什么……”
守望人依舊攥著王子的右臂。
他打量著泰爾斯平坦光滑的前胸,皺眉沉吟道:
“我猜,宴會廳里,巴尼男爵手上的那枚璨星徽章應該不是他偷的吧。”
“而純粹是您太敗家了,因為對面是個可憐男孩就送了出去……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漂亮女人……”
聽見長官的話,不遠處的多伊爾向同僚露出會心一笑,但哥洛佛照舊冷眼回復他。
“對了殿下,讓我介紹下面的客人……”
泰爾斯艱難地抬起頭。
然后同樣艱難地,露出笑容。
在馬略斯的引介下,星湖公爵熱情地迎接伯恩·塔倫的到來——這位冰河城的領主在六年前的國是會議上與他有一面之緣,是十三敕封伯爵之一,更是璨星王室的遠親與近臣,事實上,第一位塔倫伯爵在裂土封疆之前,就曾受封星湖公爵。
這使得塔倫伯爵的蒞臨更具意義。
但這些背得滾瓜爛熟的信息,只是毫無意義地流淌過泰爾斯的大腦,支撐著他又一次堆起完美的笑容,道出虛假的寒暄。
這一刻,泰爾斯突然對自己的仇人,詹恩·凱文迪爾有了一絲感同身受的理解。
那位欲借血族之手置他于死地的鳶尾花公爵,大概也是這樣,心藏重負,面若春風。
迎來送往。
四季如常?
他熱情地看著塔倫伯爵跟隨馬略斯而去,得體大方,任何人都挑不出錯處。
但是……
這就是他能做的事了么?
泰爾斯諷刺地想:
站在這里,為自己的某個愚蠢宴會,倚門賣笑?
于此同時,那個自己虧欠良多的女孩兒,也許正身陷敵營……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就在此時,一句話低低地鉆進他的耳廓里。
“我在想,也許昨晚讓你練劍是個錯誤的選擇?讓您的青春之心更加躁動?”
泰爾斯一頓,看向不知何時歸來的馬略斯。
只見后者貼近他的耳邊,悄聲道:
“除非你今晚要跟某位客人展開生死決斗,以展示從北地帶回的烈烈雄風,”馬略斯語帶譏刺:
“否則,就煩請管好你的終結之力。”
泰爾斯穩了穩心神:
“你知道?”
“別忘了,我是你的武藝課老師!瘪R略斯淡淡地道。
他這才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把泰爾斯擋在身后,訓斥向哥洛佛做鬼臉的D.D。
泰爾斯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卻心有所悟。
醒醒,泰爾斯。
你還遠不到最后掀翻棋盤的地步。
接敵。
察敵。
制敵。
泰爾斯默念著對敵的三大原則,細細思量。
獄河之罪似乎與主人的狀態同步,此刻的它懨懨流淌,晦暗滯澀,毫無之前的瘋狂暴戾。
查曼·倫巴。
一個名字劃過心頭。
?怂固匚髡鞔髷,甚至主帥被俘,這已經遠不僅是三大領地的問題了。
事關整個?怂固氐淖饑馈
若查曼王還想坐穩他的位置,就不能視而不見,裝聾作啞。
他必須以全王國的名義,從自由同盟手中奪回塞爾瑪。
當然,這也許會以黑沙領向三城內務伸手,擴張王權作為代價……
等等。
擴張王權。
泰爾斯思緒一清。
自由同盟國小民弱,照常理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對抗強大的龍霄、祈遠、戒守三城,扭轉勝負。
他們也許有強援,有外力干涉局勢。
泰爾斯皺起眉頭。
查曼王。
是你?
又是你?
那事情就沒有這么簡單,他會把被俘的塞爾瑪作為籌碼,利用完她身上的每一分價值,分割,收買,勒索,欺騙,無所不用其極。
削弱祈遠城。
威懾戒守城。
收服龍霄城。
至于小滑頭……
【小心了,泰爾斯,當人們嗅到你的弱點……】
耳邊依稀響起查曼王的聲音,泰爾斯的拳頭再度收攏。
怎么辦。
千里之外,我要如何面對……查曼·倫巴?
怎么辦?
泰爾斯的拳頭越捏越緊。
獄河之罪似乎嗅到了主人的心情,在發現自己有再起的跡象后,它蠢蠢欲動,試圖再度漫上主人的全身。
但下一刻,一位新到的賓客打斷了泰爾斯的回憶。
來人大步流星,披風微揚,左眼被傷疤覆蓋,僅剩的一只眼睛里透露著冷厲之色。
泰爾斯呼吸微頓。
是他。
六年前的……
老朋友。
這位貴族出現的瞬間,原本嘈雜的閔迪思廳庭院,如有指揮家一舞手中的指揮棒,為樂曲畫上休止符。
就連多伊爾也不再嬉皮笑臉。
看見他的來賓們齊齊噤聲,認出他的人們,卻又在彼此的提示下,三三兩兩,上前見禮。
壯年貴族也不熱情,隨性而狂傲地應付下級貴族們的招呼。
這位壯年貴族走進廳門,將披風遞給侍者,接過紙筆,在來賓的名單上隨手一劃,環顧起閔迪思廳四周。
“魯道夫以前告訴過我,這是個好地方,值得常來!
壯年的貴族輕哼一聲,冷冷道:
“現在嘛,哼,我還是更喜歡崖地!
下一秒,獨眼的來賓停下目光,正好落在泰爾斯的身上。
在馬略斯的示意下,泰爾斯緩步上前,露出笑容。
“尊敬的南垂斯特公爵,歡迎……”
但對方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
“你怎么這么瘦弱?”
“也沒長多高?”
泰爾斯表情一僵。
只見崖地守護公爵,巨角鹿的主人,外號“獨眼龍”的廓斯德·南垂斯特,皺眉打量著他:
“這六年,北方佬虐待你了?”
身為堂堂星湖公爵,泰爾斯沉默了一陣,只能繼續還給他一個得體的笑容。
廓斯德冷冷哼聲:
“那你最好還以顏色,不負星辰。”
言罷,獨眼龍公爵看也不看王子一眼,一推侍者,舉步向前。
不。
泰爾斯輕蹙眉頭,卻心中一暢。
至少,他還有能做到事情。
“廓斯德大人,你認識列維·特盧迪達嗎?”
廓斯德的腳步停了下來。
泰爾斯向馬略斯三人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自己跟上,與獨眼龍對面而立。
“他是再造塔大公之子,今天也來參加宴會了!
廓斯德瞇起獨眼,細細打量著泰爾斯。
“特盧迪達……”
崖地公爵不屑輕哼道:
“某個無恥的北地混蛋生了不少兒子,還有不少雜種!
“天知道是他哪個兒子。”
“天知道,是不是他的種!
聽著對方對特盧迪達帶著感情色彩的確認,泰爾斯若有所思。
再造塔與北境相鄰,關乎兩國邊防。
但它其實有更多的山地領土,與南垂斯特家的崖地領接壤,同在嘆息山脈中生存發展,相互對峙。
(“就是倆懦夫,隔著一道大峽谷,窩在兩邊峰頂上,隔空對罵:有種你過來!”——一邊不屑地挖鼻孔,一邊無聊地旁聽倆小孩上北地歷史課的尼寇萊。)
泰爾斯靠近一步,強迫自己不去看廓斯德被傷疤覆蓋的左眼,輕聲道:
“列維央我幫忙,要買點兒吃的,帶回家去!
吃的。
獨眼龍微微一動:
“糧食?”
泰爾斯沒有工夫去感慨對方的反應,點了點頭:
“秋收已過,而冬日將臨!
泰爾斯看向獨眼龍,兩人眼神交匯。
六年后的第一次,廓斯德轉過身,正眼看向了泰爾斯,眼中思緒流轉。
如同這才是他們的重逢。
泰爾斯笑著舉起手,示意對方先行。
兩人踱步前進。
“但我想,不止是糧食。”泰爾斯淡淡道。
廓斯德瞇起他的獨眼。
泰爾斯微笑著點點頭。
他們一者長住北地,一者領土接壤。
均有所悟,不必盡言。
作為?怂固匚髂线吘车念I土,再造塔坐落嘆息山脈,易守難攻,安穩太平,還有礦產豐厚,獲利不菲。
但同樣囿于地形,他們分封復雜,封臣零落,更兼耕地稀少,土壤貧瘠。
偏偏最近幾年,他們又吸納了不少因王國內日漸增多的地方沖突而逃來的移民。
每年的絕日嚴寒,對再造塔的領主而言,都是一場考驗。
讓他們不得不長期交易礦產與冶金等產出,進口糧食。
“放在以往,有威蘭領的奧勒修和黑沙領的倫巴在側,”泰爾斯漫不經心,卻眼神精明:
“三大領地盟約緊固,關系甚篤,姻親往來,同氣連枝。”
“再造塔自有辦法進口補給,存糧過冬!
當然,若肯付出代價、放下尊嚴、拉下臉皮(算是特盧迪達大公的個人特長,在北地深受鄙夷),強大的龍霄城與產糧的烽照城,也不是不能屈尊降貴,幫襯一二。
“但現在……”
廓斯德聽著他的話,表情微動。
泰爾斯輕嗤一聲。
自努恩王薨逝,查曼王加冕……
龍霄黯弱,烽照怯縮。
至于祈遠、戒守、冰海、麋鹿、哨望等地,要么鞭長莫及不解近渴,要么各懷鬼胎事不關己。
但更可怕的是,再造塔的鄰居——黑沙領已在查曼王的率領下,異軍突起,野心昭彰。
于是乎,?怂固鼐硟鹊奶炱骄痛耸チ似胶。
而黑沙領的倫巴,威蘭領的奧勒修,再造塔的特盧迪達……
?怂固啬戏剑浫灰惑w,同仇敵愾,北拒龍霄,南面星辰的三位大公……
摩拳擦掌,虎視眈眈,一十八年來讓復興宮與斷龍要塞提心吊膽的三大北地家族……
早已分道揚鑣。
貌合神離。
泰爾斯與廓斯德慢慢踱步,兩人都在思考。
“所以他們轉而找你?找璨星王室?”廓斯德寒聲道。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開動腦筋:
“按照我的理解,狡詐如特盧迪達,他們不會輕易押寶,”星湖公爵輕聲道:
“應該是一面陪著笑臉與倫巴握手,繼續從老渠道交易購糧,仿佛一切照舊!
“另一面,則像今天一樣,從包括星辰在內的渠道分批儲備,減少壓力,日積月累,以備不時。”
獨眼龍冷哼一聲:
“他們歷來兩面三刀,我不意外。”
“如果是真的,那肯定至少六年前就開始干了!
泰爾斯頷首:
“若要從星辰運貨到再造塔,還要避開黑沙領的話,就不能走北境。他們要么直接從東海領過海路……”
廓斯德渾不在意地接過話題:
“要么走陸路,通過我的領土。”
泰爾斯嘆了口氣,點點頭:
“崖地。”
“走私!
廓斯德若有所思:
“但是既然找到你頭上,那一定是……”
下一秒,獨眼龍倏然變色!
他猛地扭頭:
“你回來之后,自由同盟的戰事怎么了?”
“北方佬們輸了?”
泰爾斯在心底暗嘆一聲。
這家伙反應真快。
就算他自己,都還是通過逼問基爾伯特,才從外交司和秘科那里,拿到一些關于北地的零星消息的。
“不,北方佬不可能輸,”廓斯德旋即反應過來,神情凝重:
“所以一定是……倫巴贏了?”
泰爾斯心情一重。
他停下腳步,清了清嗓子:
“我這么說吧,結果尚且不明。”
“但查曼王……優勢很大。”
這個消息讓廓斯德沉吟良久。
“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好心放過再造塔的貨物,以增加他們的底氣,抗衡黑沙的那位國王?”
“為星辰日后,削弱大敵?”
泰爾斯盯著對方的獨眼,沉默良久。
正是眼前的這位公爵,六年前橫沖直撞,在國是會議上領頭逼宮。
也正是這位公爵,六年前怒目狂言,在泰爾斯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不,只是提醒你!
泰爾斯淡淡道:
“這是個機會!
“更是個籌碼。”
獨眼龍神色微動。
“如果再造塔真的有這樣的計劃,那你大可以設卡拿要,恐嚇勒索,甚至派出專人,半道劫殺。”
特盧迪達當年在英雄大廳里替他說話,促成選王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但泰爾斯只是晃了晃腦袋,就揮去對鍋蓋頭大公的由衷歉意:
“反正有利可圖,何樂不為!
這一刻,廓斯德看他的眼神變得有趣起來,多了幾絲生機活力,不再那么冷厲漠然,生人難近。
可泰爾斯話鋒一轉:
“但你也可以一路放行,甚至主動增援加碼,讓他們越來越依賴于你這條補給線的好處——過去數十年,努恩王就是這么對付麋鹿城的。”
泰爾斯冷冷道。
廓斯德眼中的玩味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嚴肅。
“先疏通路障,重訂商道,慷慨輸送,大力支援!
泰爾斯輕輕伸手,在空中慢慢收攏:
“待到對方習慣沉醉,依賴甚深,再慢慢收手,溫柔扼頸!
他倏然握拳!
“就這樣,麋鹿城左右為難,任人宰割,被龍霄城壓制得服服帖帖,毫無還手之力!
廓斯德狠狠皺眉。
泰爾斯放下手掌,抬頭微笑:
“一進一退,或攻或守,意欲何為,皆在于你。”
星湖公爵快意一禮:
“逐圣日愉快,廓斯德大人!
至少,這是他當前能做的事了。
泰爾斯在心中黯然道。
但就在他轉身的時候,獨眼龍在背后低聲開口。
“所以。”
“天生之王,”廓斯德略一停頓,獨眼微瞇:
“你從他那兒,習得了很多?”
天生之王。
泰爾斯的心情無來由地束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晚上,看著努恩王淡漠伸手,露出那枚“凱旋”指環。
“不!
不知為何,泰爾斯下意識地否認,斬釘截鐵:
“我跟他認識的時間,還不到一天!
“談何學習!
廓斯德步伐悠然地走到他面前,盯了他很久。
他這才幽幽開口:
“為什么?”
盡管對方指代不明,但泰爾斯知道他想問什么。
“作為謝禮,”泰爾斯抬起頭,笑容依舊:
“謝謝您六年前對我的坦誠!
公爵多少帶著真誠地道謝:
“確實,這六年里,我見識了很多,也成長了很多!
坦誠。
廓斯德依舊深深地盯著他,一語不發。
仿佛泰爾斯是一尊大石,而他要用眼神細細雕琢。
“六年前,在北方發生的事情,那改變了一切,對么?”
改變了一切?
泰爾斯神思一黯。
“是啊!
“天生之王已經不在!
努恩七世。
隨著年月漸過,影響日顯,泰爾斯越發感慨:
那天凌晨,?怂固赝鯂サ摹
不僅僅是一位國王。
想起那位不世霸主如在昨日的音容笑貌,少年恍惚道:
“而廣袤大陸上,十頭曾經牢牢拴在他手里,俯首帖耳、壓抑本性的嗜血兇獸……”
“正爭相出籠!
“饑不擇食!
“不死不休!
按照老烏鴉的觀點……
可能還會禍及鄰人。
貽害無窮。
廓斯德緊緊地盯著他。
“不!
“你沒看到嗎?六年前,影響西陸的不僅僅這一件事。”
泰爾斯回過神來,一陣疑惑:
什么?
“比起某位喧囂一時的國王,入土進棺……”
廓斯德緩步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壓低聲音:
“更重要的是……”
下一刻,獨眼龍眼眸一縮,泰爾斯只覺下巴一緊!
只見廓斯德的左手輕捏著泰爾斯的下頷,將王子的臉托到眼前。
不遠處,多伊爾和哥洛佛齊齊一震,就要上前阻止,卻被馬略斯按住。
“六年前,一顆年輕的星辰,歷經洗練,褪卻塵晦!
星湖公爵驚愕不已,看著對方近在咫尺的獨眼貼向他的瞳孔,聽著廓斯德低沉微妙的嗓音滲進他的耳膜。
“冉冉升起……”
那只可怖的眼眸里,仿佛藏有峰巒無數,巍巍而立:
“奇光瀲滟……”
峰巒隨著主人的話語,沖開迷霧,直入云天:
“熠熠生輝。”
一秒。
兩秒。
三秒。
被對方眼中峰巒震住的王子突然驚醒。
糟糕,眾目睽睽,這要是被人看到了……
自覺不是小孩子的泰爾斯老臉一紅,他甩開廓斯德的手指,退后一步,尷尬十分。
“您……那個……我……不行……”
身后的多伊爾和哥洛佛面面相覷,馬略斯則狠狠皺眉。
但崖地公爵卻不依不饒,穩步向前,頗有咄咄逼人之勢。
“少星歸位,”廓斯德面色沉著,開口卻是古色古香:
“日日更新!
直到獨眼龍語調一變,如水流突變,湍急驚險:
“何時得至中天,閃耀銀河?”
得至中天,閃耀銀河……
星湖公爵心里咯噔一下。
泰爾斯穩住步伐,平息突然而來的恐慌。
“您的古帝國文法造詣深厚,”王子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調整好心情,避開對方意有所指的話題:
“可惜,文法非我所長!
廓斯德站定腳步,不顧旁人驚疑的目光,獨目緊緊鎖死泰爾斯。
幾秒后,他沉沉一笑:
“情有可原。”
崖地公爵發出令人不安的冷笑:
“若君王文武全才,事無巨細,面面俱到,樣樣精通!
“那還要我們這些封臣做什么?”
泰爾斯努力不把這句話往深意無數的歪處理解,尷尬之中草草作答:
“所以我們各司其職,共為星辰?”
廓斯德瞇起眼睛:
“那么你答應了?”
“我們的提議?”
泰爾斯又是心中一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公爵板起臉,用余光瞥了瞥四周的人:
“什么提議?”
廓斯德眼神一冷,退后一步。
但他隨即環視閔迪思廳四周,心有所感,嘴角翹起。
“當然,呵呵呵呵,當然……”
廓斯德先是輕聲淡笑,隨后揚聲冷笑,狂傲自現:
“沒有提議。”
“沒有!”
看得泰爾斯略有不安,心中惴惴。
一秒后,笑夠了的南垂斯特公爵低下頭,獨眼深邃,直入人心:
“只有征途漫漫。”
“滄海茫茫!
他寒聲開口,目光逼人,語氣里卻飽含無比異樣的滿足:
“而你不得不走。”
“被迫起航!
話音落下,崖地的主人,巨角鹿的南垂斯特,獨眼龍廓斯德就轉身邁步,瀟灑離開!
他粗魯地推開兩個恭謹引路的侍者,目中無人,一路冷笑而去。
徒留衣襟略亂,怔怔出神的泰爾斯站在原地。
引無數人側目。
面面相覷。
猜測無數。
半晌之后,一直保持距離隨侍的多伊爾,小心翼翼地看著一邊整理衣襟,一邊深思入神的泰爾斯。
“那啥,僵尸啊。”
他捅了捅同樣疑心大起的哥洛佛,悄聲道:
“他一來就問殿下是不是瘦了,被虐待了……然后還把他……把他……”
“最后還給殿下念詩啥的……我好像還隱約聽到了什么‘你答應了?’,‘被迫’之類的詞兒……”
哥洛佛聞言回瞥了D.D一眼,少見地面色古怪。
“你說,那位南垂斯特公爵……”
多伊爾難以置信,滿面懷疑:
“他偏好的,應該不會是……”
D.D擔憂地看了看泰爾斯一眼,又看看廓斯德背影消失的宴會廳,驚恐地道:
“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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