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城發(fā)祥坊是富貴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勝門大街因貫穿坊間,又臨近大隆善護國寺而熱鬧非常。水印廣告測試 水印廣告測試 此間有一福祿樓酒家,名字吉利討喜,又治得一手好燒鵝,且恰座落在護國寺街與德勝門街交匯處,起樓三層,視野敞亮,故而頗得食客雅士青睞,臨街的幾個雅間是常年客人不斷。 這日同往日一樣,開張沒多久,雅間便都訂出去了,二樓三樓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計、茶博士們已是忙碌起來。 正這時,樓下停了一輛馬車,可車上的客人卻不下來,簇擁馬車的一群隨扈中一個先一步進了店,向迎過來的伙計要“五福臨門”雅間。 這福祿樓雅間也盡起得“吉星高照”“招財進寶”等吉利名字,這五福臨門正是其中視角最好的一間。 伙計忙歉然行禮賠罪,道是這間最是搶手,早兩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從神情倨傲,聞言便根本不再理會小伙計,徑自往柜臺上去,尋了掌柜,也不多說,丟出一塊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臨門雅間。” 能在這種地方開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見腰牌,再看來人那白凈的面皮、光潔的下巴,登時堆出滿臉笑來,點頭哈腰表示雅間沒問題,并親自來招待貴客。 那人輕蔑“哼”了一聲,一句客氣話沒有,轉(zhuǎn)身回到馬車邊,躬身向車?yán)镎f了句什么。 只見車上跳下個一對兒俏生生的小丫鬟來,一個麻利的拿了踏凳擺好,一個彎腰挑簾,從里面扶出一位貴婦人。 那婦人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嫻雅,身形略顯單薄。 掌柜的眼睛卻尖,一眼認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內(nèi)造的東西,便越發(fā)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進了雅間。 待貴客點了酒菜,掌柜的才輕手輕腳退出來,直走下兩層樓,才敢出聲吩咐伙計:“快去后廚說一聲,五福臨門的菜加緊做,好好做,盡快送來!” 那伙計撒腿跑去后廚交代了,迎客的伙計苦著臉過來,低聲問道:“掌柜的,譚小侯爺是頭好幾日就訂了房的,若是一會兒過來,小的可怎么說啊……” 掌柜的也是頭大,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就說,這是東廠的老爺們來了,點名要那屋……” 迎客伙計登時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訂了各個雅間的客人,權(quán)衡片刻方道:“三陽開泰那間是李員外訂的,多給銀子,退了他的。譚小侯爺若來,就往三陽開泰領(lǐng)。” 迎客伙計應(yīng)聲去了,掌柜的則快步去了茶水間,不錯眼的盯著茶博士沏茶,親自端了送進五福臨門雅間。 就見那婦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對著門,在窗邊坐了,往下望著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頭去看,畢恭畢敬送上茶水點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兩個小丫鬟過來斟了一盞放在那婦人面前,余下的遞給了諸扈從。 那群扈從在另一張桌上坐了,自顧自的翹著二郎腿吃茶,卻都不發(fā)一言。那婦人更是根本不動茶點,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囂,店內(nèi)散座食客們的交談,嘈雜的環(huán)境越發(fā)襯得這室內(nèi)安靜得詭異。 掌柜的吩咐了,廚下效率便極高,很快,熱菜涼菜干鮮果品流水似的上來了,擺滿了兩桌子。 扈從們開始推杯換盞,卻只吃喝,并不交談。 而那婦人自己斟了一盞酒,擎著慢慢的啜飲,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雙美目則始終看著街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邊都吃得半飽了,街上終于遠遠傳來了嗩吶鑼鼓的喜樂聲。 幾個扈從撂下杯盞,雖未出聲,卻互相打起眼色來,也不時去看那婦人。 而聽著喜樂,外面散座的客人們則有些騷動,時人愛看熱鬧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湊去,有瞧見的便忍不住驚嘆道:“呦,哪個大戶人家的婚事?這樣的氣派!” 適時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銳的聲音高喊著:“張皇親家撒錢了,快去撿啊!” 如此一來,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紛紛往窗邊去看熱鬧。 這里前面不遠便是張皇親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便是因為壽寧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這條街上。 張皇親家撒錢,那自然是張家有喜事了。 其實,頭幾日起街面上就傳開了,說是太后親為大媒,狀元公要迎娶張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當(dāng)聽說這消息是張家自己放出來的時——前陣子張家姑娘的名聲可真是頂風(fēng)臭出八十里,狀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會娶這樣個女人! 當(dāng)然應(yīng)是張家自己放假消息出來攪渾水,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可現(xiàn)下這都開始走納征之禮了,那便是板上釘釘無疑。 “這還真是啊!”窗戶邊一個青壯食客幾乎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去,大聲道,“真是狀元公!去年跨馬游街時候我見過他!” 眾人又開始新一輪往窗口擁擠,爭相去看熱鬧。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說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張皇親家,想要什么樣的女婿要不來?” “這狀元公也太軟骨頭了,豈不是戴了……”另一人“綠帽”二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旁邊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見周遭沒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這才松了口氣,在同伴殺人的目光下訕訕的閉上了嘴。 在這廠衛(wèi)遍地走的京城里,說說壽寧侯府也就罷了,還敢捎上宮里,真是活膩歪了。 他這邊偃旗息鼓了,那邊窗口的人群還在議論紛紛。 “快數(shù)數(shù),這多少抬聘禮了?狀元公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個窮光蛋,皇親家也能變出一百抬聘禮來!左不過是抬出去又抬回來嘛!” “什么啊,這狀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戶啊,這沈家出了兩個狀元,哪里是沒家底的?” 上一場春闈不過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對此還頗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說上兩句,因此接話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熱鬧非凡。 “這狀元家是大戶不假,可這狀元公卻是個庶子,不過也是個有能耐的,小時候嫡母沒時把他記在名下了,還分走了嫡母一半兒的嫁妝。”有自詡知道內(nèi)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聲談?wù)摗?nbsp; 眾人目光立時聚攏過去。 見成了焦點,他越發(fā)得意起來,故作神秘道:“這也沒什么,可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繼,讓他個庶子承了家業(yè)!” 眾人一時嘩然,這“庶子鳩占鵲巢攆了嫡子出門霸占家業(yè)”的狗血故事正對坊間百姓閑人的胃口,大家精神頭兒也來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熱鬧了,又紛紛追問起這八卦內(nèi)幕。 說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說起了不久之前剛剛結(jié)束的那場沈賀兩家的官司。 那場官司本是密審,原本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架不住后來賀老太太不遺余力的賣慘宣傳洗白自家,最終又是在都察院門口當(dāng)眾吞金而亡的慘烈結(jié)局,加之賀家也被判得極重,倒是在京中流傳頗廣。 此時說來,不少人仍是為賀老太太唏噓不已。 這會兒,掌柜的也帶著伙計們趕過來了。 他樓梯爬得氣喘吁吁,額上青筋亂跳,一邊兒指揮著伙計們?nèi)癖娙耍贿厓鹤饕緮[手,口中央求著:“各位,各位,咱們,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時打趣道:“行了,掌柜的,咱們有分寸,這地界兒豈能說張皇親家的不是?!咱們不過說說旁人家,旁人家不礙的。” “就是,難得大家伙兒興致好,來,伙計,再添壺酒來,加只肥雞!” 眾人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又嚷著加酒加菜,談興極濃的樣子。 掌柜的急得一腦門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們這群蠢貨,旁邊雅間里就是東廠的大爺! 可這話哪里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臨門去告?zhèn)罪,而這群食客里有不少老主顧不說,又正經(jīng)有幾個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攆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徑直拿袖子擦著汗,緊張得心砰砰亂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子就破門而出,抓人,順帶砸店。 但五福臨門那雅間里,始終安安靜靜沒有絲毫動靜。 掌柜的緊張的咽下唾沫,聽著那邊熟客打趣說“盤你的賬去吧,這兒沒事兒”,他終是跺跺腳,唉了一聲,下了樓去,卻抓來心腹伙計便低聲吩咐道:“快去東家那邊告訴一聲,萬一一會兒出事兒……” 伙計撒丫子跑到后院,騎了驢便去了。 樓上的食客們講古,已從賀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說到了松江那一場倭禍之亂。 倭亂因在松江,距離京城甚遠,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個自稱南邊兒有親戚的人拿出說書先生的架勢來,唾沫星子橫飛,道:“……那姓閆的師爺是揚州大鹽商閆家子弟,那閆家號稱閆百萬,家里銀子何止百萬千萬!這家生得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許給了當(dāng)時已是解元的這小沈狀元。 “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這解元郎金榜題名成了狀元公,沈家可就不認賬嘍!要退婚!這氣得那閆家姑娘當(dāng)時就上了吊了!這姓閆的師爺后來受審,就是說要給妹子報仇,這才設(shè)下毒計,引來倭寇,要滅了沈家……” 下面眾人真如聽書一般,立時炸開了鍋,紛紛聲討起來。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閆家也真不是東西啊!你去殺了負心郎便得了,干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義,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聽說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該閆家滿門抄斬!就應(yīng)該活剮了他家!” “沈家就這樣還能當(dāng)狀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擼了他的官?” “哎,人家狀元郎不就是為了攀高枝才不跟閆家結(jié)親么,現(xiàn)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兒了,瞧瞧……” “這高枝兒好攀的?沒聽說嗎?那家的姑娘誒,一個不順心就能把書香門第的千金給推河里去!這娶回家里……” “哎呀,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對,對!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對兒,地設(shè)的一雙啊!” 眾人登時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腳的,還有人笑得透不過氣來,桌子拍得山響。 五福臨門雅間里,幾個扈從神色古怪,卻沒有任何動作。 兩個小丫鬟到底年紀(jì)小,原就忍不住伸長耳朵偷聽外頭的八卦,聽到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但很快便被另一個擰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里立時蒙上一層水汽。 她慌里慌張的低聲向那婦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婦人卻恍若未聞,死死盯著窗外。 那騎著高頭大馬的青年從窗前而過,因行速頗慢,她將他好生端詳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紅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氣,周遭一片片的大紅也襯得他一張臉清雋異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臉上,沒有半點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熱鬧與他都無關(guān),那些他身前身后或人抬的、或車載的、蓋紅綢扎紅花的聘禮統(tǒng)統(tǒng)與他無關(guān)。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禮,而是那些聘禮在送他——擁簇者,挾裹著,直將他送入張家。 隊伍的最前頭已經(jīng)抵達了壽寧侯府,一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夾雜著銅錢撒落一地的叮當(dāng)響聲,拾錢孩童百姓的歡呼聲,種種交織在一起,匯成喜慶歡樂的樂章。 隊伍的末尾還未拐過街角,仍緩慢朝張家涌去,吹鼓手們格外賣力,嗩吶聲聲未絕。 那婦人的嘴角漸漸爬上一抹笑來,輕蔑,嘲諷,充滿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將半盞殘酒一飲而盡,原本慘白到近乎沒有血色的臉上登時便騰起一片暈紅,眸色也欲加深沉,更為她的美貌增色幾分。 那本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濕漉漉的大眼睛盯著那婦人,嘴唇蠕動,卻不知說的什么。 那婦人渾不在意,隨手將空盞擲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從吩咐,卻又像是問詢。 那扈從中一人起身行禮,道了聲:“悉聽姨娘吩咐。” 那婦人由著丫鬟戴好帷帽,借著丫鬟攙扶的勁道,蓮步踩得穩(wěn)穩(wěn)的,邁出雅間門檻,踏進那外面嬉笑喧嘩聲中。 雅間門一開,走出來這樣氣勢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柜的親自過來點頭哈腰的相送,三樓的食客下意識的就閉上了嘴,樓上登時一靜,只聞皂靴踏梯咚咚作響。 直到這一行人上了馬車,逆著送聘隊伍而去,眾人好似才敢喘氣,三兩個人挑頭說話,樓上方又熱鬧起來。 有熟客喊來掌柜的,笑嘻嘻問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這時婦人這樣堂皇上酒樓的并不多見。 掌柜的耷拉著臉,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說話間一個小伙計飛快跑上樓來,老遠就喊掌柜的,“譚小侯爺這就到了!” 掌柜的立時拱拱手拋下熟客,快步下樓去迎,邊走邊道:“虧得那撥祖宗走得早呦,幸虧這撥祖宗來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 那撥走得早的祖宗們一路穿過發(fā)祥坊,沿著宣武門大街,進了大時雍坊,直在一處三架黑漆錫環(huán)大宅門前停了下來。 扈從們在前院散去交差,馬車則行到二門,已有仆婦丫鬟迎上前來,接了那婦人下車。 一個仆婦上前行禮道:“有貴客來訪,老爺請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見那婦人點頭,那仆婦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與姨娘梳洗。” 回了內(nèi)室,除下素衫,換上鵝黃織金襖、蔥綠錦繡裙,重梳云鬢,斜簪珠釵,施薄粉,點絳唇,一個明艷麗人便出現(xiàn)在鏡中。 兩個小丫鬟也換上嬌嫩嫩的桃紅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喚作珍姨娘的少婦親自捧了一甌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廳去了。 四月天暖,花廳那一排六抹頭的格扇門統(tǒng)統(tǒng)打開,通風(fēng)透氣,又將園內(nèi)景色一覽無遺。 然這樣門戶洞開,也沒有任何私密可言,談話聲也會毫無障礙的傳出去。 可里頭的客人卻是渾不在乎,猶正高談闊論朝事,毫不避諱園里立著的下仆。 珍姨娘剛邁過院落的垂花門,就聽到里頭傳來一陣陣豪邁的笑聲。 “……馬文升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這請辭的折子上了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萬歲爺大筆一揮,準(zhǔn)了!” 這在尋常官宦人家是難以想象的,誰知道是不是隔墻有耳,錦衣衛(wèi)許就蹲在屋脊上聽壁腳呢。 但這里不是什么尋常官宦人家,這里,是東廠大檔頭丘聚的私宅里,又有什么好怕的?! 丘聚一身繭綢道袍,手里轉(zhuǎn)著個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雙細長眼睛瞇成一縫,只聽著對面客人說話。 “……這下張元禎可得意了,他這沒少下血本啊,閣老那邊不說,還給皇舅爺那邊上了香。聽說小沈狀元娶張二姑娘的事兒就是他搭的線?” 丘聚嗤笑一聲,道:“老牛,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張元禎。” 對面那高壯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對牛眼,一張胖臉更圓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么內(nèi)幕消息?”忽又低了聲音,“莫非,萬歲爺意屬焦芳?” 他雖是壯漢模樣,卻是三層下巴上一根胡子也無,乃是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牛宣。 丘聚漫不經(jīng)心道:“圣意難測,我能知道什么。” 牛宣一副了然神情,又打了個哈哈,嬉皮笑臉道:“馬文升是耳聾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這焦芳張元貞也七十好幾了,沒準(zhǔn)兒,嘿,讓王鏊撿個便宜。” 他正說著,偶一抬頭,就看到園中婷婷裊裊走來一行佳人,俱都端著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著珍姨娘帶人進了花廳,盈盈下拜問好,又指了牛宣讓她見禮,笑道:“這是我新納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藝還不賴。年節(jié)時候南邊兒的兒孫孝敬了茶來,我吃著還好,老牛你也嘗嘗?” 牛宣連忙道謝,“可托了您的福了。” 下仆端了長案上來,珍姨娘擺好茶具,凈了手,開始烹茶,那一雙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飛,伴著撲鼻茶香,分外賞心悅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個轉(zhuǎn),笑向丘聚道:“妙極妙極,人也妙極,茶也妙極,到底是丘老大,有這般福氣!”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隸妙茶妙人兒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壩提督外廄去?要真是愛馬比愛茶愛美人更甚,不若往九邊去吧。” 終于說到了正題,牛宣登時來了精神。 先前這牛宣被派守備南京,但他卻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監(jiān)往大壩提督外廄。 這件事都被外朝給事中倪議、王珝等彈劾“不遵成命,請黜之”了,虧得皇上沒聽,不曾降罪。 牛宣這便是忐忑不安來找丘聚走門路來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識好歹,按理說守備南京也是個肥差了。”牛宣立時轉(zhuǎn)換表情,愁眉苦臉道,“可……這回派了四個去守備南京……” 其實論起來,外派的守備、鎮(zhèn)守中官委實是個肥差,職權(quán)也非常大,監(jiān)軍、撫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負著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采辦貢品的責(zé)任,中飽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備太監(jiān)又有些不同,蓋因,南京守備太監(jiān)職責(zé)是“護衛(wèi)留都”,而守備南京的勛臣、南京的六部統(tǒng)統(tǒng)都有這個職務(wù),這便極大限制了南京守備太監(jiān)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備太監(jiān)在宮里都被當(dāng)做是個榮譽養(yǎng)老的職務(wù)。 況且,自仁宗以來,南京守備太監(jiān)定額二員,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擬命牛宣、余慶、黃準(zhǔn)、黃忠等四人同守備南京。 兩個人去都嫌多,四個人去,還怎么放開手腳“干活兒”?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頗為看重南京的,官員都換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間,皇上連著下了數(shù)道關(guān)于南京官員調(diào)動的任命。 準(zhǔn)了南京兵部尚書王軾致仕,改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wù),升禮部左侍郎李杰為南京吏部尚書,升兵部郎中王守仁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臉上五官都要擠到一處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這才疏學(xué)淺的,難以勝任啊……還不若踏踏實實往外廄好好看馬去,多給主子養(yǎng)幾匹寶馬出來。” 丘聚呵呵干笑兩聲,卻是沒有半分笑意,“你倒是會撿輕省的。” 牛宣涎著臉,陪笑道:“實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個兒養(yǎng)馬行。” 丘聚只涼涼一笑,揮揮手,讓珍姨娘上了一輪茶。 牛宣已沒了品茶的心,接過來便是牛飲,沒口子夸贊了一番,只等著丘聚的下文。 “想來你也聽說了,”丘聚啜了口茶,細細品了,才慢悠悠開口道,“吏科給事中吉時劾鎮(zhèn)守遼東太監(jiān)朱秀貪饕害民等諸事,證據(jù)確鑿。” “證據(jù)確鑿”那四個字咬得極重。 牛宣眼睛發(fā)亮,直盯著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著盞中茶湯,慢條斯理道:“你既有養(yǎng)馬的才干,可想過去遼東?女直人來朝貢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萬歲爺稟過,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無所謂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這馬卻是關(guān)礙戰(zhàn)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個懂行的人掌眼把關(guān)。” 說著,他狹長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過望,恨不得跪下給他磕一個才好,忙笑道:“多謝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視線,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著朱秀那位置,你懂養(yǎng)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吶。” 牛宣高壯的身子幾乎離了座位,上身前傾,湊近了丘聚,道:“我這倆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里燒香才對。還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說著便從袖筒里抽出張禮單來。 又笑向丘聚道:“聽聞遼東產(chǎn)得好珠子,喚東珠的,也是至寶,正合適與您這小星打副頭面,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禮單,轉(zhuǎn)而笑指著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會算,她這乳名正是寶珠。” 牛宣拍手連連贊道“妙極妙極”,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珍姨娘適時的低頭作羞澀狀,卻是不覺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義凜然囑咐牛宣道:“莫只想著自家樂呵,也要銘記皇恩浩蕩。聽聞建昌侯的人滿遼東的給皇上獵白虎呢。” 牛宣連忙接口,正色道:“咱們這滿心滿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顧自個兒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東青,我總要弄來幾只,孝敬皇上解悶兒吶。” 談妥了一樁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轉(zhuǎn)后宅,珍姨娘迎過來為他更衣。 見她已洗掉妝容,去了金玉,也換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齊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顫,抿了抿唇,剛待說話,只聽丘聚又問了一句,“今兒可瞧見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發(fā)厲害,顫巍巍跪在了丘聚腳邊,低聲道:“老爺,世間已無閆寶珠,只有丘珍兒。”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彎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虧心事,偏還能要權(quán)勢得權(quán)勢,要銀錢有銀錢,安享富貴,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著他抬起面龐,便是寡淡著一張臉,也是極美的,尤其是那一雙鳳眼,波光瀲滟,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輕貌美秀外慧中,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烹茶調(diào)香樣樣皆能,更何況還有那萬貫家財為嫁妝,足以讓京中豪門千金都眼紅。 可是,那狀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為給她報仇,堂兄行差踏錯,固然禍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誣閆家通倭,以致閆家族誅! 她何必自苦呢? 東廠來抄家時,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來,獻給了丘聚。為防她自戕,胡丙瑞還偷了她三歲的嫡親侄兒出來,用以要挾。 通倭重罪,十四歲以上男丁盡皆斬首,十四歲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閆家嫡支十四歲以下僅此一人,這么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無疑。 閆家女眷聽聞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盡了,為保這閆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于閹人,茍且偷生。 還問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兒,在老爺心上呢。必不能讓他好過,日子且長著。”丘聚拇指摩挲著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來的東西,回頭你點一點入庫。我瞧禮單里有一套紅寶頭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進掌心,鉆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里瞬時就盈滿了淚,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轉(zhuǎn)悅耳,“是,老爺。全憑老爺做主。” 丘聚滿意的放開她,往那邊羅漢床上坐了,“待再過半年,這事兒徹底過去了,尋個由頭就把小玉郎從莊上接回來,就說是我抱養(yǎng)的兒子,記在你名下。” 珍姨娘這次是真呆住了,愣著了片刻,忽而淚如雨下,叩首下去,額頭觸地,久久沒有抬起來。 丘聚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慢條斯理道:“皇上已將王岳那老貨調(diào)回司禮監(jiān),雖掛著個提督東廠的名兒,卻已是不管事了。往后老爺我手上的活計越來越多,理會不得那些雜事。這家里的庶務(wù),乃至外頭的商鋪田莊,你可得給老爺我打理好。你是個極聰明的,又從商戶人家出來,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應(yīng)聲。 她會管好的,豈會不管好? 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錢,她會靠這養(yǎng)活好閆家的獨苗,靠這,替自己、替閆家,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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