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機場并不很大,但還是有不少人無所事事地四處閑逛。阿修覺得這相當有意思。他注視著人們隨隨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們隨隨便便地把錢夾塞進口袋里,看著他們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費心照看。這一切都讓他意識到,他已經離開監獄了。
離登機還有三十分鐘,阿修買了一片比薩吃,結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熱芝士燙了嘴唇。
他掏出零錢,走到公用電話旁,給筋肉健身房的羅比打電話,接通的卻是自動答錄機。
“嘿,羅比。”阿修說,“他們告訴我說勞拉死了,讓我提前出獄。我在回家的路上。”
人們常常會出錯,他見過這種事,所以他接下來給家里掛了個電話,很快便聽到了勞拉的聲音。
“嗨,”她的聲音說,“我現在不在家,或者暫時不能接電話,請留下口信,我會及時回復。祝您愉快”
阿修無法對機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機口前的塑料椅子上,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憶第一次遇見勞拉的情形。那時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奧黛麗的朋友。當時他和羅比坐在奇異酒吧的椅子上,勞拉和奧黛麗一起走進來時,他發現自己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勞拉。她有一頭栗色的長發,迷人的雙眸是如此湛藍,阿修還以為她戴著一副彩色隱形眼鏡。她點了一杯草莓臺克利雞尾酒,而且堅持要阿修也嘗一口。他聽話地喝了之后,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勞拉喜歡和別人分享她喜愛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別。她嘴唇上帶著草莓臺克利雞尾酒的甜味。從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個女人走過來,告訴他開始登機了,他待機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機艙內,旁邊是一個空座位。外面的大雨擊打著飛機外殼他想象那是無數小孩子正從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睡著了。
在夢中,阿修來到一個黑暗的地方,一個長著毛茸茸水牛頭的生物靜靜地看著他。他有一雙濕漉漉的巨眼,但身體卻是人類的身體,肌膚順滑,油光光的。
“變革即將來臨。”水牛頭嘴唇不動地說,“必須作出抉擇。”
潮濕的洞穴巖壁上閃爍著點點火光。
“我在哪里”阿修問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說,“你在被遺忘者的等待之處。”他的眼睛仿佛流動的黑色大理石,他的聲音仿佛來自世界深淵的隆隆雷鳴,他的身上散發出潮濕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聲音繼續說,“想幸存下去,你必須相信。”
“相信什么”阿修追問道,“我必須相信什么”
水牛人凝視著阿修,他的身體迅速增大,眼睛中燃燒著火焰。他張開噴出火焰的水牛嘴巴,阿修看到某種紅色的東西正在他身體深處的烈焰中熊熊燃燒。
“一切。”水牛人咆哮著。
周圍的世界開始傾斜、旋轉。阿修發現自己又回到機艙內,但傾斜的感覺卻沒有消失。機艙前部,一個女人正在尖叫。
外面,閃電正在機身旁邊炸開。機長通過麥克風安慰大家,說飛機正在拉高飛行高度,脫離風暴云層。
飛機開始搖晃顛簸。阿修在思考,既冷靜,又傻乎乎地。他在想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覺得雖然很有可能,但并不現實。他看著機窗外面,看見閃電在天空中燦爛綻放。
然后他又開始打瞌睡,夢見自己又回到監獄里,洛基在排隊打飯的時候對他悄悄耳語,說有人開了個價,想要他的命。但阿修無法知道誰要想他的命,也不知道為什么。當他再次醒來時,飛機正準備著陸。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飛機舷梯,眨巴著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有機場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你在哪里無所謂,反正在機場。同樣的地磚、走廊和休息室,同樣的登機口、報紙架和熒光指示燈。這個機場的模樣倒像個機場,但麻煩的是,這并不是他要到達的機場這一個規模更大,有更多的旅客,更多的登機口。
“對不起,太太。”
女人從帶紙夾的記事板上抬起頭。“什么事”
“這是什么機場”
她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最后她還是回答了“巴黎。”
“可我的飛機應該飛到布勞瑙鎮的。”
“本來是的,因為風暴,飛機在這里迫降。他們沒有通知你嗎”
“也許有,可是我睡著了。”
“你應該找那邊那個男人,就是穿紅色外套的那個。”
那人幾乎和阿修一樣高,長相活脫脫是從一部70年代的連續劇里走出來的父親形象。他把信息敲進電腦,然后告訴阿修趕緊跑,快跑,趕到機場盡頭的一個登機口。
阿修穿過整個侯機大廳,一路狂奔。等他終于到達登機口時,機艙門已經關閉。他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的飛機駛離登機口。
乘客服務柜臺的那位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個電話。接著她打印出另外一張登機牌。“拿著它去那邊,”她告訴他,“我們會通知登機口,說你正在趕過去。”
阿修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顆豌豆,正被人在三個杯子之間倒來倒去,或者是牌桌上洗牌掉出來的一張撲克牌。他再次跑著穿越候機大廳,來到他最初出發的地方。
登機口處,一個小個子男人檢查他的登機牌。“我們正等著你呢。”他說著,撕下登機牌的存根,上面有阿修的座位號碼,17d。阿修匆忙走進機艙,他們在他身后關上艙門。
他穿過頭等艙,這里只有四個座位,已經坐滿三個。前排空座位旁邊就座的一個穿淺色西服、留胡須的男人沖他一笑。阿修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誤你的時間了。阿修心想。但愿你此生最大的擔心不過是遲到而已。
前往機艙后部的一路上,他發現這班飛機似乎坐得很滿。事實上,普通艙完全坐滿了。17d坐著一位中年婦女。阿修給她看他的登機牌存根,她也把自己的給他看兩張票一模一樣
“請您坐到座位上,謝謝。”空姐跑過來。
“恐怕我沒有座位。”阿修說。
她檢查他們的登機牌,嘖嘖連聲,然后把他領回飛機前艙,讓他坐在頭等艙空著的那個位置上。“看來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她開玩笑說,“需要喝點什么距離起飛還有一點時間,您肯定需要來點兒什么。”
“請給我拿杯啤酒,謝謝,什么牌子的都好。”阿修客氣地說。
空姐轉身走開了。
坐在阿修身旁、穿淺色西服的男人又沖著他用手指敲敲手表。那是一只昂貴的黑色勞力士。“你來晚了。”男人說著,沖他一咧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但卻一點溫暖的感覺都沒有。
“你說什么”
“我說你來晚了。”
這時空姐遞給他一杯啤酒。
有那么一陣子,他懷疑這個男人有些神經不正常,然后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飛機的人都在等他這最后一位乘客。“抱歉我耽擱你了。”他禮貌地說,“你趕時間”
飛機駛離登機口。空姐過來拿走阿修的啤酒。穿淺色西裝的男人沖她笑笑,說“別擔心,我會抓緊杯子的。”她只好讓他繼續保留他手中的那杯杰克丹尼爾威士忌,同時軟弱地抗議說這種做法違反飛行規則。
“我會把握好的,親愛的。”
“時間當然很重要,”那人說,“但我在乎的不是時間。我在乎的只是你能不能趕上這班飛機。”
“你真是太好心了。”
飛機停在跑道上,發動機顫抖著,準備起飛。
“我就是這種好心人。”穿淺色西裝的人接著說,“我有份工作給你,阿修。”
發動機轟鳴起來,他們搭乘的這架小飛機猛地向前沖去,阿修被慣性猛壓在座椅上。瞬間之后,他們升空了,把機場的燈光遠遠甩在下面。阿修仔細看著他身邊的這個男人。
他的頭發是如同夜空般的灰白,胡須只比胡茬長一點點,也是灰白的,一張滿是皺紋的長方臉上長著一雙灰眼睛他看起來像是一個亞裔,阿修不知道他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那黑色如同夜色一樣安靜,深邃。他穿的那身西裝看起來似乎很昂貴,是融化后的香草冰淇淋的顏色。他的領帶是深灰色的絲質領帶,銀質領帶夾是一棵樹,有樹干、樹枝、樹根,栩栩如生。
起飛的時候,他手中穩穩地拿著那杯杰克丹尼爾威士忌,沒有濺出一滴。
“不打算問問我向你的是什么工作嗎”他問。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吃吃地笑起來。“哦,一個人怎么稱呼自己,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比打聽這個更簡單的了。只要動一點腦筋,加上一點運氣,還有一點好記性,就行。問我向你是什么工作吧。”
“不必了。”阿修回答說。這時空姐又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慢慢啜飲著。
“為什么”
“我要回家,老家有一份工作正等著我。我不需要其他工作。”
從表面上看,那人堆滿皺紋的笑容一點兒沒變,但阿修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你老家沒有工作等著你。”他說,“那里沒有任何等著你的東西了。而且,我給你的是一份相當不錯的合法工作,薪水高,風險不大,還有相當多的額外收益。嘿,如果你活得夠長的話,我還可以給你養老金。你覺得怎么樣”
阿修說“你一定是看見我背包上面的名字了。”
那人沒有回答。
“不管你是誰,”阿修說,“你不可能知道我會搭乘這架飛機。如果我原來乘坐的飛機沒有轉飛巴黎,我自己都不會知道我會搭乘這架飛機。我猜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或許想玩什么坑蒙拐騙的花招。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們之間的談話到此為止,我們倆都會過得更愉快。”
那人聳聳肩膀。
阿修拿起飛機上的飛行雜志翻看。小飛機在空中顛簸著飛行,讓人很難集中精神看東西。他看到的字像肥皂泡一樣在眼前飄來飄去,眼睛在看,但字句轉眼間就不知上哪兒去了。
那人安靜地坐在旁邊的位子上,小口啜飲他的那種東方飲料味道很好聞阿修不能確定他是那個國家的人,在阿修有限的經歷當中,真的很少見到遠東國家的游客那個東方人黑色的眼睛安詳地閉著。
阿修讀了一會兒雜志上的國內航班上播放的音樂節目單,又看了一會兒世界地圖,上面用紅線標出飛機的航線。最后,他結束了不太情愿地合上雜志,把它塞回到椅背的袋子里。
那人突然睜開眼睛。阿修覺得他的眼睛有點古怪,那眼睛和他中老年樣子完全不配,那眼睛應該屬于十七八歲的孩子,因為它太明亮了,幾乎刺痛了阿修的眼睛。
他注視著阿修。“順便說一句,”他說,“很遺憾聽到你妻子的事,阿修,真是巨大的不幸。”
阿修幾乎想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記住我的話,千萬別惹機場里的那些婊子。”拉什的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中,“要不然,你還沒來得及啐一口,你的屁股已經回到牢里蹲著了。”阿修默默地從一數到五。
“我也很遺憾。”他說。
那人搖搖頭。“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這種結局。”
“她是出車禍死的,比這更不幸的死法多著呢。”阿修說。
那人又慢慢搖搖腦袋。片刻間,阿修覺得那人仿佛并不是真實存在的,飛機本身似乎變得更加具有真實感,而那人卻變得虛無飄渺起來。
“阿修,”他開口說,“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什么花招。我為你的工作比你自己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待遇強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不會有人排隊爭著要雇傭你的。”
“先生,不管你他媽的到底是誰,”阿修抬高嗓門,壓過飛機發動機的聲音,“給我世界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愿為你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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